伏冥记
作者：渡倾
第三十六章萍生
凡间。
北境寒川，后山槐树林。
殷逸川、蔚执风与秦方泽御剑降落在槐树林中，此处林深茂密，无法再御剑前行，三人只得步行继续。
蔚执风让秦方泽架着无意识的摇光，自己则是两手空空轻松地走着，秦方泽本就一路上积着怨气，现下忍不住了。
“喂！你整我是不是？”秦方泽对蔚执风吼道：“你施个法术便能将他轻松带在身边吧？”
“如此基础的法术，难道秦公子不会吗？”蔚执风幽幽道：“秦公子，你刚得的百年道行，正需历练。”
又是这一句，秦方泽气得直想把身上的摇光摔地上：“你……”
“方泽，我来帮你吧。”怕秦方泽收不住自己的少爷脾气再和蔚执风吵起来，殷逸川赶紧上前扶住摇光。
“不用！”秦方泽见状，感觉自己这样显得很没面子，赶紧扯过摇光道：“逸川你不用管，小事一桩！我就是跟度尘君开个玩笑，这点儿小把戏我还搞不定吗？”
说完，秦方泽嘟囔着念个诀，那昏睡的摇光果真双脚离地，晃晃悠悠地飘在了那里。
秦方泽得意地笑笑，还不忘瞪一眼蔚执风。殷逸川见他非要逞强，也便笑笑遂了他的意，没再说什么。
三人便往迷阵里走去，只是秦方泽这法术明显掌握得不大熟稔。那飘浮着的摇光忽高忽低，愈行进树木愈茂密，加之更浓重的迷雾，这位摇光星君时不时脚拖在地上，时不时衣服刮着岩石，时不时头撞到树枝，一路上也不知搞了多少擦伤、磕碰出多少个包。
殷逸川时不时回头看看那惨兮兮的摇光，却见身旁的蔚执风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有帮秦方泽的意思，就这么任由着秦方泽把摇光当个练习仙术的人偶使。在听过摇光所述他与孟婆的故事后，殷逸川对这位高高在上的星君大人就没什么好印象，看着他受这点儿苦，着实觉得畅快。但蔚执风不应该啊，之前秦方泽要绑摇光来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非君子所为，而如今却对摇光受苦视若无睹。殷逸川不由地心中疑惑，他这样前后言行不一，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回想起从认识蔚执风道现在，他见到了这位度尘君太多面，多变得让人摸不清楚，风雅的、蚀骨的、古板的、狡黠的、涉世未深的、老谋深算的……他到底还有多少面是自己没有看到的，这些面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蔚执风？
真正的蔚执风，自己能看得到吗？
如此胡乱地思索着，一行人已经重新回到了鬼门关中。
走入小巷时，不知是不是一路上磕碰太多，飘浮着的摇光自己迷迷糊糊地醒来，此时十余步开外已是孟婆栈了。
“嗯……嗯？”摇光醒来时依旧是头脑昏沉的，捂着疼痛的额头，看到眼前的蔚执风：“度尘君？我……我这是……在哪儿？”
“鬼门关。”蔚执风道。
“鬼门……”听到这个名字，摇光瞬间清醒，惊愕地看着四周：“什么？！”
秦方泽的那点低阶法术哪里束缚得了他，摇光立刻挣脱，作势就要往外跑，却在下一瞬被蔚执风挥挥手便抓了回来。
“度尘君！你怎可……”摇光又急又慌。
蔚执风则是依旧那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蔚某深知今日所行之事非君子所为，但事急从权，还望星君宽宏大量。”
“你……”
摇光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吱呀”一声，不远处孟婆栈的那道破旧的木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苍绯，她打开门后，便低头站在一旁。
孟婆在门里，依旧是那一副满是皱纹的苍老模样，面无表情地直直看过来。
而这边，看到孟婆，被一路磕碰搞得蓬头垢面、衣衫脏污的的摇光怔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是被人贴了什么定身的符咒，僵硬着一动不动。
见状，蔚执风收回加在摇光身上的术法。他知道，此刻的摇光，已经不会逃了。
摇光定定地站在那里，似是被死死钉在了地上。
两人就这么遥遥相望着，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欺瞒，曾经的心灰意冷，曾经的痛不欲生，在数万年的分离中，千百次地折磨着两个灵魂。而如今再次相逢，在最不适宜的时间、最不适宜的地点，以最不适宜的方式，将原以为愈合的伤口生生撕开，刹那间，血流如注。
“萍儿……”
沉默良久，摇光终于缓缓开口，念出那个久违的亲昵称呼。
然而那个称呼，早已失了它的主人。
孟婆没有回答，只是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放了一个笑。
那个笑，淡淡的，不同于之前殷逸川他们所看到的所有笑容，这个笑，真实而美好，在那张苍老褶皱的脸上，竟是无与伦比的美。
那一瞬，殷逸川似乎能从那个笑中，看出摇光那张美人图上，数万年前惊艳众生的绝美容颜。
“丫头。”孟婆缓缓开口。
“婆婆。”苍绯应道。
“送客。”孟婆吐出两个字，说完便转头进去。
随后，苍绯听话地关上那扇破旧的木门。
“萍儿！”摇光再次喊道。
但孟婆没有回头，正在关闭的木门挡住了她瘦小佝偻的背影。
摇光见状，立刻冲上去，但此时门已关上了，他扑在门上，不停地敲打着。
“萍儿！萍儿！萍儿！”摇光伏在门上哭喊道：“对不起！我是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开门啊！萍儿！”
但无论摇光如何哭喊，大门却始终紧闭，再也不会为他而打开了。
一旁的三人，静静地看着摇光徒劳无功的忏悔和哭喊。
秦方泽低声问殷逸川：“孟婆这是为何？咱们费这么大劲儿把摇光星君带来了，她又不说一词？经历了那么多，又那么久没见了，她心中定有千言万语吧？”
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殷逸川轻声道：“数万年已逝，时移世易，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饶是有千言万语，说出来又有何用？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她为何还要我们去三十六天带人回来？”秦方泽不解道。
“也许……”殷逸川想起方才孟婆那一笑：“她只是为一点未了的执念罢了。”
摇光在门口哭喊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烛龙之眼阖上，凡间生灵之光在天空亮起，门依旧紧闭着。
摇光瘫坐在门口，倚着门，一副丢了魂魄的样子。
“星君。”蔚执风上前，柔声开口：“婆婆今日当是不会开门了。”
“是啊。”摇光脸上仍旧挂着泪，自嘲地笑道：“本就是我亏欠她的，又有何脸面求她原谅？她本不是这副样子的，她是那么明艳动人，如今这般模样……”
摇光额头抵在门上，涕泪横流：“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
听着摇光的忏悔，殷逸川看向那扇紧闭的门，恍惚眼前浮现出那画中女子，突然心中生出了一种猜测。孟婆身负上古神祇血脉，连忘川水都奈何她不得，即便是她不再清修，当真会被数万年光景摧残得如此老迈不堪吗？
这副苍老模样，难不成……会是她的一层障眼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