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汐妍在邺城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闪身进了城。　　　　一位买馄饨的中年男人告诉他，正午的时候，曾经有几名行色匆匆的外地人，住进了城东的欢喜客栈，邺城不大，又不在主要干道之上，往来的生人少，忽然来了这么多陌生面孔，中年男子跟杨汐妍担保自己绝不会看错。　　　　杨汐妍谢过了中年男人，来到了欢喜客栈，刚一推开门，又是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客栈掌柜、跑堂和一众客人，全部死于非命，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客栈里的地面之上，杨汐妍知道，她没有来错地方。　　　　静谧的客栈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两名身穿藏青色布衣的男子，跑到了杨汐妍面前跪了下来，口中道：“属下参见莘公主殿下。”　　　　杨汐妍面无表情地扬起了手，甚至没有去掩饰，丧神针的盒子正被她握在手中，她将盒子对准了那两名黑衣人，毫不犹豫地就触发了机阔。　　　　“呲啦呲啦...呲啦...呲呲呲...”　　　　杨汐妍忍着心中无尽的恨意，追了他们整整二十天。　　　　清脆的发射声想射不觉，青衣男子捂着自己的身子，连惨叫也一声发不出来，就这么直勾勾地倒了下去，杨汐妍仍未停手，继续发射着银针，直到所有的银针都全然倾泻到了两名黑衣人的身上，手中机阔再也无法发出声响，她才将丧神针的盒子弃了去。　　　　“为什么...”往事历历在目，涌上心头，杨汐妍木然地看着两名晕厥的青衣男子，嘴里喃喃道：“为什么...”说到这儿，她的胸口又是一痛，忽然间，杨汐妍从袖中引出了一把短刀，她走了上去，在青衣男子的近前蹲了下来，而后举起了短刀，狠狠地扎了下去。　　　　一刀，两刀....　　　　鲜血飞溅，洒满了杨汐妍白皙的脸，染红了她淡橙色的衣裳，杨汐妍面无表情，只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姐姐，何必呢？他们两个已经死了。”　　　　杨夕洛，在黑暗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杨汐妍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她抬起头来，鲜血一滴一滴地从她的下巴，从她的发梢，滴落到地面。　　　　“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他们，我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杨夕洛慢慢地说：“阙家么？姐姐，你太小看自己了，我没有进阙家，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我们的经历不一样！”杨汐妍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杨夕洛，他们都是无辜的，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杨夕洛说得好生轻描淡写：“先前不是告诉了姐姐，如果姐姐不跟洛儿回去的话，那姐姐在凤栖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杨汐妍抹去了脸上的血痕，淡淡一笑：“这些年来，我们真是越走越远了，我真的没想到，阙家多年的家丁里，竟然有你的人。”　　　　“我是心系姐姐，担心姐姐在阙家过得不如意，所以几年前将他们派了去，暗中保护姐姐的安全。”　　　　“保护了么？”杨汐妍反问，“”你让他们去伤害赵离。”　　　　杨夕洛又走进了几步：“姐姐，真的很抱歉，我等不及，我要回沐国去了，我不想和你再次分别了，我真的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姐姐，睡在仇人的榻上，与仇人把，酒，言，欢。”　　　　“杨夕洛！”杨汐妍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短刀朝着杨夕洛飞了出去。　　　　杨夕洛一偏头，躲过了来势凌厉的短刀，旋即鼓起掌来。　　　　“姐姐，看着你现在这般毒辣模样，我开心多了，要知道，原先你的那幅悠游寡断的样子，真让人看得着急。”　　　　杨汐妍默然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前面两名青衣男子身上的鲜血潺潺流出，她对杨夕洛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姐姐还想回去么？”　　　　“只要不呆在一个丧失神智的杀人魔头身边。”　　　　杨夕洛听到这儿，面色一变：“姐姐，我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哦？”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杨汐妍的脸上血和泪混在了一起，杨夕洛将嘴巴凑到了她的耳畔，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姐姐当真以为，还能回去么？”　　　　杨汐妍没有理会杨夕洛，就当没听见，杨夕洛直起身来，发出了一声叹息：“我在沐国等姐姐。”　　　　看到杨汐妍还是没有反应，杨夕洛又加了一句：“赵离也在。”　　　　“你说什么？”杨汐妍单薄的身子颤了颤，她忙转过头来，而此时，四周一片黑暗，又哪还有杨夕洛的影子？　　　　杨汐妍心乱如麻，胡乱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只好，走出了欢喜客栈，出门时已是初夜，邺城的市民尚未归家安息，此时街道上热闹非凡，人们像是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蜂拥而去，杨汐妍好奇地跟了过去，发现了人群的关注所在，是城楼之下几个邺城卫手中拿着的通缉公文，让杨汐妍吃惊的是，其中的一张，画着的竟然是她的容貌。　　　　“阙樽嫣，兵部侍郎阙子敬之女，疑是屠杀阙府满门的凶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给看热闹的人们宣读公文上的字，“有发现者，立刻禀报各自州府衙门，或是驻地锦衣卫，哗哟哟，这可是涑王殿下亲自签发的通缉令啊，你们知不知道，这涑王殿下与阙小姐可是啥关系？”　　　　“不知道！”好事的人们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且听我慢慢道来！唉，这一回，涑王殿下一定难受急了，这个阙小姐啊，可是...”　　　　杨汐妍不愿再去听这些流言蜚语，她戴上了斗篷的兜帽，悄然地从人群中退了开去，杨夕洛方才说得没错，她再也回不去了，杨汐妍的心中悲凉顿生，她抬起头来，天际之上，皓月当空。　　　　千里之外的华晨宫，李安过走得很慢很慢，慢到守卫宫门的内侍都没有发现他出了门。　　　　今夜的月色明亮一场，遍地都是雪白的光芒，赵离躺在太极殿前的龙梯之上，左右的锦衣卫、内侍都已经被屏退了数百步开外，他的身上，还是那件再熟悉不过的白色斗牛服，李安过是花了不少的功夫，才将赵离与月光区分开来的。　　　　赵离手中握着一个玉瓶，左右地晃动着，见到了李安过，他问：“你怎么走出来了？伤又好了？”　　　　李安过来到赵离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你能不能不要用‘又’字，又躺了个些日子，今日到了极限，想睡都睡不着了，所以就出来走走。”　　　　赵离开口笑了笑：“那雅英没有拦着你？她最近可是把你当鸡蛋一样护着，就连我去，都不给我近你的身，可让人好生羡慕。”　　　　李安过低头去理袖子上的褶子：“她睡了，给你看了一天的奏折，累坏了，这事我还得说你，你明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要把这活让她干。”　　　　“我实在忙不开来，最近宣儿的病又恶化了，我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们两个了。”说起了奏折一事，赵离的目光顿时暗淡下来，他不禁想起了另一张面孔，往日的奏折，都是另一个女孩子帮他看的。　　　　李安过也看出了赵离的心思，二人无言，秋风瑟瑟，在他们之间呼啸穿行。　　　　“你早就知道的。”赵离忽然对李安过说。　　　　“啥？”　　　　“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啥？”　　　　“她的身份。”　　　　“谁？”李安过明知道赵离说的是谁，可他并不愿意提及这件事。　　　　“杨汐妍。”　　　　李安过不出声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不是真的阙家小姐的？”赵离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在你扮道士的那天晚上，我看了她的星牌，描述和她不符，后来去了渝州，又见到了阙家小姐的画像，我隐约觉得，这是两个人。”　　　　“可你仍是一直没说，对么？”　　　　李安过点了点头：“对，你现在不也没有公布么。”　　　　赵离的眼眶红了：“李安过，我很难受，我真的很难受。”　　　　李安过朝赵离靠近了一些：“感同身受，当我真正确定她的身份的时候，我也和你一般的感觉，在那之后，我还被她捂了十七刀，你现在可比我好多了。”　　　　“可你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赵离仰头闷了一口酒。　　　　“你知道倘若我说出来之后的结果的，一直以来，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阙家的什么小姐，我也不愿意看着到时候你在满朝文武前为难，更不愿意看着她死，我想给她机会，可是她终究还是...”　　　　赵离面色阴沉：“她走了，带走了阙家满门的人命，锦衣卫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荆楚的晋安府。”　　　　李安过愣住了：“那是去沐国的路。”　　　　“晋王之乱，瘟疫之灾都过去了，朝着能干的大臣已经所剩不多，尤其是在用兵方面的，在余下的人里，兵部侍郎阙子敬大人勉强算一个，他死了，风国的防务就真的乱套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精明，计策多端，一击必中，只可惜，她注定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李安过问。　　　　“她要走，我留不住，她是沐国的皇族，我们风朝欠她太多，入夜的时候，我已经下令，撤回对她的通缉和追捕。”　　　　李安过转过身来：“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吓到了我，你当真不管她了？”　　　　赵离笑了：“是不是觉得很好笑，我竟然连挽留都没有去挽留她，当真以为我不想么，我只是害怕罢了。”　　　　“害怕什么？”　　　　“害怕最后发现，阙家灭门是她干的，害怕最后发现，她的心不是真的，因为在我的心中，始终是坚定相信她的。”赵离说到这儿，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累了，回去歇歇，你也早点休息吧。”　　　　赵离说完朝着太极殿走了回去。　　　　“她人很好，就是陷得太深了，我也相信她，但是你不能就这么放任她走了，至少听她亲口说一说。”李安过对着赵离的背影说。　　　　“这个国家，已经禁不起一丝的折腾了，我不能为了她，而丢了自己。”赵离停住了脚步，他的声音在秋风之中若隐若现。　　　　李安过拢着袖子，看着赵离那副难过模样，他转过头去，背后是残破的华晨宫和战乱过后的凤栖山，原先的那股磅礴大气荡然无存，只剩下秋夜中断续低吟的残骸。　　　　得知了杨汐妍的真实身份，加之杨汐妍的出走，赵离受的伤太深了，李安过知道，赵离决意放手，并不是因为赵离此时离不开京城，而是随着锦衣卫和东厂的调查，杨汐妍的身份迟早举国皆知，最终，他们两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到一起的。　　　　在凤栖山，杨汐妍或许会被软禁，或许会被发配，而在风朝危急存亡之刻，赵离是对抗不了国内的压力的，所以，与其去找杨汐妍，不如就这样放她走。　　　　“我替你跑一趟！至少帮你问清楚。”李安过说。　　　　“你的伤太医说了，半年之内不能激烈运动，否则再难活过三十，你就给我好生地呆在华晨宫里养病，那儿都不许去。”赵离回过头来，神情严肃地看着李安过。　　　　“我们就这么让她走了么！”　　　　赵离的眼里划下了一行泪，他的嘴唇抖了抖，最后点了点头。　　　　“这不像你。”　　　　“那我能怎么办？”　　　　李安过长长地叹了一声：“不知道，没法。”　　　　这时。　　　　沉闷的钟声迭起，笼罩着整个华晨宫。　　　　“是谁，夤夜敲响面圣钟？”李安过心中想着，“出大事了。”　　　　“北镇抚司百户尹小凡请求觐见！”　　　　赵离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地挥了挥。　　　　尹小凡一头扎进了太极殿前的广场，而后疯了般地跑向了龙梯。　　　　“涑王殿下，沐省大变，旧沐国珣王杨夕洛和莘公主杨汐妍，率众反叛，击退了沐国总督军，并向我风国宣战！”　　　　赵离手中装酒的玉瓶，悄无声息地掉落了，玉瓶重重地砸在地上，而后高高地弹起，一路顺着台阶滚到了尹小凡的脚边。　　　　“这不可能，她不是还在晋安么？”赵离咆哮。　　　　“殿下，距离上次回报，已经过了旬余了，这个时日，如今在沐省，是完全有可能的。”　　　　李安过也如同五雷轰顶，他禁不住往后一靠，靠在了玉栏杆之上，才没有倒下去，而此时，赵离早就卷着一阵风，从上头奔了下去。　　　　“召集京城内所有的虎贲卫金吾卫火器营，即刻启程沐省！”赵离的声音在广场中回响。　　　　“你不是说不管她了么？你不要冲动。”李安过扶着扶手，快速地走下了台阶。　　　　赵离回头看了眼李安过：“我还是控制不了我的心。”　　　　他说完，带着尹小凡，消失在了月光之中。　　　　“赵离！喂！赵离！”李安过心一急，刚想追了上去，却突然觉得喉间一热，顿时“哇”地一声，又吐出了一大口的血。　　　　“干，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李安过气不打一处来，出手砸了砸地面。　　　　李安过躺在台阶之上，耳畔中，整个凤栖山，渐渐地躁动起来了，　　　　“杨汐妍，你让我失望了。”李安过的眼中那座漆黑的城市里，明亮的火光如同奔流的河水，慢慢地流淌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