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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出阁讲学在文华殿的偏殿内,这一天晏清起得很早,她要陪着太子一起承舆去往文华殿。  一路上,张芳又给太子讲了一遍待会儿讲学时的礼仪,太子偏着脑袋费力记着。  太子出阁讲学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那些侍讲们,虽是些品级不高的翰林,可一来为了显示尊师重道,二是翰林们本就多是清流傲骨。莫说是给太子授课,便是皇帝的经筵讲学,一旦皇帝不够专注,或有不得体的地方,侍讲们都要直呼:“为人君者,可以如此乎?”  赵元还未见到他那些侍讲老师,就已经心里打鼓了。  晏清自然是瞧出了,笑着摸了摸小家伙的头,轻声道,“阿元莫怕,你跟着师傅们说的做,做错了他们也不会说你的,一会儿娘娘就坐在堂后,有什么你差使小黄门来给我传给个话,好不好?”  小太子仰起头来向她点了点头,又冲她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可爱至极。  偏殿内侍讲的官员早已到了,晏清因为担忧太子,故而一早就向皇帝请了旨,直殿监的内官们已在堂后为皇后设了座,以一道珠帘相隔,侍讲的官员也知道皇后会驾临,是以等晏清进到后堂,一众官员们纷纷下跪行礼。  “各位大人免礼,”她抬手虚扶,然后在帘后那张紫檀木椅上坐下,“辛苦诸位了。”  待众人又向太子行完礼,鸿胪寺的官员为太子升了案,而就在太子书案的对面,放着另一张书案,背对珠帘,那便是侍讲官员所站的位置。  晏清此刻便看着珠帘之外,那道高瘦挺拔的身影,从一众侍讲的翰林中走了出来。  堂外吹进来的风拂动珠帘,玉石悬在丝线上微微摇晃,隔出影影绰绰的光,殿门大开,外头春光正盛,他逆着光朝着珠帘走来。  此刻他在明,她在暗。他或许知道她在看着他,或许并不知道,只在行至书案前时,微微滞步。  一帘相隔,却瞧不清彼此的神情。  “殿下的第一课,便由臣来讲。”江维仁走到书案前,转身面向太子。  他如今负责太子讲学一事,这开阁后的第一课,自然也理应由他来讲。  晏清的目光从珠帘的缝隙里望出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唯一清晰的,是垂在身侧那只执笔的手,骨骼分明,指节修长,如纤细的玉管一般清秀好看。  若只看这只手,或是眼前这个朦胧的身影,仿佛时光还未在他的身上刻下印记。  可光阴如同一道车轮,会碾过这尘世里的所有人。  晏清记得那是成化十七年,她十三岁,第一次见到江惟仁。  之所以将那一年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是晏清第一次回到江陵。  十一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七年,晏清的爷爷因病去世,晏清的父亲,当时的内阁阁老晏永年回乡祭祖,江陵是晏阁老的故乡,晏家老宅就在那儿。  江陵人才辈出,也曾出过数位彪炳史册的名士,可以严阁老在朝中的身份,在当时江陵所出的人中无人能及,听闻晏阁老携小女回乡,自然惊动了江陵的各级官员。  晏阁老怕当地的官员前来迎接,到时候万一排场大了,便会落了蔡庸一党的口实,在朝中受言官弹劾,于是就瞒着下头提前走水路回乡。  瞒得了外头的人,却瞒不了家里人,晏家本族自然知道了消息。  晏家是当地的高门显族,可其中最有出息的还是晏永年这一房,因为他入京为官而举家迁至京师,其余各房都仍在江陵。  其中晏清的一位堂姐嫁进了成王府,江陵是成王的封地,因王位世袭罔替,多年前老成王死后将王位传给世子,这位世子赵琮就成了第六代成王。  成王虽是皇室宗族,可传了这么多代,又多年留在封地上,势力所及也不过就在江陵府而已,晏阁老身居内阁,不仅手中握有实权,又离天子近。  晏阁老求不到成王的头上,可成王日后少不得会有要严阁老帮衬之时。  父女俩刚到,下午成王府就送来了帖子。  成王位尊,她堂姐晏渝又是新任王妃,于公于私,都不好拒绝。  可晏阁老因走水路,乘了十来日的江船,他年纪大自然经受不住,便让晏清去赴宴。  晏清到了王府,她堂姐亲自来迎,姐妹俩本来是在内堂叙话,忽然一片嘈杂,  有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不见,本王不见他!他父亲自己死了,干本王何事,将人打出府去!”  一会儿几个小厮就簇拥着一个满头大汗的人走了进来,那人一身蟒袍,头戴金冠,胸前章纹一看,晏清便知道了这一定是自己那位姐夫,如今新任的成王。  她堂姐立马起身,迎上去焦急地问,“怎么了,王爷,谁来了?”  “还能有谁!”赵琮铁青着脸,“还不是那江维仁!”  “是为他父亲的事?”晏渝有些无措,蹙着眉道,“他父亲是在咱们府上没的,他肯定是要找上来的……”  “那又如何!”赵琮冷哼一声道,“他能怎样,他一介布衣,不过就是考取了个功名,挣得些名头,打量着自己有多了不得,本王还怕他么?”  说着,对着仆从连连摆手,“去去,让护院将他赶走!”  那人领命而去,赵琮这才转身,便也看到了晏清,于是偏头问晏渝,“这可是晏阁老家的千金,你的那位堂妹?”  “正是。”晏渝点头答,又向晏清道,“清儿,这是你姐夫。”  “小女见过王爷。”晏清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  赵琮打量了一番后,笑着对自己的妻子道,“夫人,你们晏家倒真是出人,咱们这位堂妹也是样貌不凡,一表人才啊。”  晏清面色如常,心里却觉得这位成王姐夫语气有些轻浮。  正说着,方才跑出院外的那个仆从又折了回来,禀道,“王爷,老王妃知道了,说是放江惟仁进来,她老人家也正往这边来。”  “谁去惊动了母妃!”赵琮大怒道,“本王不是说了,母妃整日礼佛,不许前去惊扰么!”  他气急败坏地走出去,晏渝也急着一道跟了出去,晏清怎么也压不住好奇,便移到进门处,向外望去。  只见赵琮刚刚在廊下站定,外头垂花拱门处,一个身着石青色细布襕衫的男子闯了进来。  那人身量修长,体格清瘦,瞧着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倒是生得挺好,玉润清朗,虽是身着布衣,可一眼也能看出气度不凡,不似乡野之人。  只是面上却显得有些憔悴,双目布满了血丝,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狼狈的贴着,此刻目光凝重,神色里带着悲痛,又带着愤怒。  晏清因刚才听了堂姐的话,说的好像是这江惟仁的父亲是在成王府出了事,便更引得她好奇。她那时年岁小,心思也简单,见晏渝的侍女站在自己身侧,便凑过去小声问,“这人是谁呀?”  那侍女倾身过来,低声对他道,“小姐,这人叫江惟仁,是咱们江陵府出了名的才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这不,才二十出头,竟已经中了进士,别说是江陵了,整个湖广路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要说才子,晏清见得可不少,她爹曾主管翰林院,又曾主持历年的科举,举荐拔擢过不少闻名天下的有才之士。  要说二十岁出头就中了进士的,的确是个不凡的人才。  “老王爷在时,对这江惟仁很是欣赏,便也时常邀请他来咱们王府,他与王爷岁数相当,老王爷和老王妃都希望王爷能交他这样的朋友,上旬科考结果出来,他中了进士,前些时日从京师回乡,王爷便宴请他父亲前来祝贺,谁知竟出了事,他父亲在当晚就暴毙而亡。”那侍女声音越压越低,晏清却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她想起方才赵琮那看着强硬却带着慌张的样子,想来那一晚江惟仁的父亲在王府出事肯定是有猫腻,若他父亲的死真是寻常原因,这江惟仁也不敢这样冲到王府来。  “江惟仁,你好大的胆子,敢闯亲王府邸,不要命了?”赵琮冷冷开口道,“信不信,本王现下命人斩了你。”  这话听得晏清一惊,这成王,一看是骄矜狂妄惯了,动辄就喊打喊杀,想来是天高皇帝远,向来在封地上为所欲为。  就在晏清私下揣摩着成王素日的劣迹时,耳边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草民不敢!”那江惟仁一身挺拔,毫无惧色,“王爷也不用吓唬草民,草民今日前来只为找王爷讨个说法。”  赵琮冷笑着道,“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狂什么,你不就是有功名在身,处死也需朱批么,你来找本王要说法,本王欠你什么说法了?”  “家父不幸亡故,当日情形,惟有当时在座的诸位明白,可当时在座诸位,都是王爷及王爷手下的护卫仆从,”江惟仁就那样不卑不亢地站在庭中,只是说到父亲的时,猩红的双目里有强忍的泪光,瞧着令人心疼,晏清听到他又缓声道,“人没了这是天命,可做家人的,总要知道个死因,人是在王府没的,这因由自然要问王爷!”  赵琮却不以为然,“你自己都说了,是你那老爹命不济,他命不好你们就该认命,本王体恤你家持家不易,命人送了银钱过去,你们可休要再追着不放!”  “既然王爷不肯答复,那草民只要去巡抚衙门击鼓,到时候衙门自然会叫仵作来验,不信查不明真相。”  三月的天,方才阴沉沉的,这会儿果然飘起了细雨,他立在院中,任雨水飘在身上,润湿了衣裳。  “好你个江惟仁!”赵琮咬牙切齿,强词夺理道,“你不仅要以民告官,还要让仵作给父亲剖尸,真是无法无天了!来人,给本王打,打到他知道教训!”  院里围着的都是成王府的侍卫,见成王下了命令,拿着那没有出鞘的刀,朝着江惟仁的腿窝打去,一下就把他打得单膝跪倒在地。  那几个侍卫纷纷上前,晏清知道,这些侍卫所配的刀,都是精铁所制,加上刀鞘,重量比棍棒要重得多,那几人伦着打在他的背脊上,听着那声响就知道分量,才几下,他嘴角就溢出了血丝。  他是书生,身子硬朗不到哪里去,人又清瘦,一个侍卫高高扬起手中的刀,就要击下。  “啊!”  一声低呼,所有人都回首,这才看到晏清一脸震惊地站在檐下,连跪伏在地的江惟仁,也在此刻抬起头来。  最快回神的是晏渝,看着晏清示意赵琮,“王爷快停手吧,有什么好好说。”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道含怒的声音,“谁动的手!”  只见垂花门外站着的那个身着锦衣的妇人,被身后的丫鬟搀着,想来便是老王妃。  “你这逆子,打量着你父王不在无人能管你了是不是?”老王妃走进院内,指着赵琮道,“是我叫人放他进来的,他父亲当日的事,我也要一同问问你。”  说着,老王妃又吩咐身边下人,“去把江公子扶起来,去请郎中,一同送回他府上。”  说着,又亲自上前对着江惟仁道,“廷琛啊,老王爷在世时喜欢你,你自幼便在我府中走动,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也算个长辈,你听我的话,先回去。”  那江惟仁正要说话,老王妃已摇着头道,“你放心,你父亲的事我会给你们家一个交代,只是如今你父亲丧礼还未办,家中的事还需你去主持,先让郎中看过,再抚恤好令堂,我是不会让这逆子胡作非为的!”  江惟仁抬头看着老王妃,良久,才咬牙点头,被王府的下人扶着走了。  “母妃!”赵琮却不忿道,“他一个庶民,你为何还偏袒他!”  “闭嘴!”老王妃喝道,“他十二岁举秀才,中的是整个江陵府的榜首,再中解元,会元,二十岁就中了进士,如今是庶民,可日后呢,你父王为什么喜欢他,你忘了你父王当初怎么说的么,他说这江廷琛将来会是腰玉之人,何为腰玉之人,一朝执宰!你觉着你父王的眼光还没你看得远么?”  前朝时,宰相腰带饰玉,后来说腰玉之人,指的便是宰相之才。  晏清没想到老成王这么看得起那江惟仁,他是神童不错,二十岁中进士也的确万中无一,可泱泱朝廷,有才之士何止千百,能入内阁的又有几人。  不仅她,赵琮也不以为意,“会读书不代表就会做官,我就不懂你和父王为什么就喜欢这么个寒门庶子,尤其是父王,只嫌我碍眼,恨不能认了他做儿子才好,就是你们将他惯得眼高于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是要那江惟仁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老王妃被他这一番话气得发颤,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晏渝见母子俩这样扛上,便差人先将老王妃搀进房内休息,转眼却看到檐下站着的晏清。  晏清看到堂姐在看到自己那一刻眼中的慌乱,于是便道,“姐姐既然有家事,妹妹就不叨扰了。”  见她如此说,晏渝更是大松一口气,今日家丑全叫晏清看到了,她不好开口逐客,晏清主动告辞倒正好。  于是她上前握住晏清的手,带着歉意道,“实在对不住,妹妹,我差人送你回去,这些琐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晏清福了福身,乘轿回了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