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故里(1 / 1)荒尘浮世首页

“哈哈!我哪还会记得这些事儿呀!”夕阳西下,日间暑气渐渐消退了去,裸露的面上也不再有似灼烫般火辣辣的刺痛感了。风声仿佛同炙热一起沉入了地平线,而原先猛烈的日光亦只剩下泛红的的空壳,温温顺顺地罩在杳无音迹的大漠之上,好似一个少人平静的小山村般,不知何时便会在不远处忽升起几股炊烟。少女的笑语在空旷的天地间肆意漫开,而疲惫不堪的男子却已平躺在细沙之上,胳臂随意地枕在脑袋下,摊开了身子闭上眼,鼻息间全是满足的甘甜。    “那时战乱,爹娘带着我随人群四处逃难,想是误打误撞进了沙漠,也不知怎么又误打误撞走了出来。当年我才十岁,哪里知道这世道缘何会变得如此,只记得自己在马背上颠簸得好累,屁股痛得简直快开了花。放眼望去,哪儿都一模一样的沙丘,日起便跑,日落才息。每一次闭上眼去睡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从此再也不会醒来了。”旧年今日的沙尘荒漠在十八的脑海中叠成了重影,恍惚间,背脊下轻轻滑动的细沙粒仿佛又一次令人置身于永不停歇的奔袭里。“时间越久,日子便过得越浑噩,睡得不分日夜,而醒来了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犹在梦里。直到那一日忽觉得身上再也不颠簸了,心安地捱到了饿空肚皮才醒来,谁料竟发现自己正独自一人躺在千户家门外。”    “原来十八哥哥是这么到家里来的呀。其桑原只当你和自己一样,是打小便长在兴庆府的家生子,谁知竟有这么一段缘故呢。”少女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也跟着躺倒在了十八身旁,手脚摆得四仰八叉,看不出半点矜持的模样。“这些年来,我心里头一直有个挺大的疑问。十八哥哥究竟为何会有‘十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呢?”    “那是因为我家本姓戴氏,‘戴’字上以‘十’字顶天,下以‘八’字立地,且全字通计十八画。我爹不是什么文人学士,只嫌这戴字写起来颇为费事,于是常常简写作立起的‘十八’二字,引人耻笑不说,便是连我也被亲眷们唤成‘小十八’了。”    十八且暗自苦笑着,可阖上的睑下却觉外头的光忽暗了一层。一张开眼,便看见一双漆黑的眸盯在自己的脸面只半尺之上,看不清里头的光彩,可外头的笑意却是掩不住地展开:“十八哥哥可没教过我这‘戴’字该怎么写吧?”    如此贴近的明眸皓齿令男子不觉一惊,面上亦悄悄起了一层热辣。所幸落日的余光足以掩饰这意料之外的羞赧,尚来不及多想,他便翻身坐起,略顺了顺气息,而指尖却已在细沙间慢慢挪移开来:“这字挺繁杂的,也算不得常用,所以想着便不必教了……”    而少女却早就在一旁依葫芦画起瓢来。她的双腿没于沙中,纤细的背脊和颈项逆着夕阳绘出了一道好看的弧。她低垂着眼,微抿着唇,认真的模样着实可爱。十八禁不住想挪过身去握起她的手,就如同幼时祖父握着自己的手、铿锵有力地提笔划下这个繁复姓氏一样。那时祖父一边教习要诀,一边还不住喃喃着:“孩子你要记得,人活这一辈子,卓著也好平凡也罢,只一点要紧的,便是千万不可辱没了自己的姓氏啊……”    而今教你习这个字的人正是自己,是否意味着有朝一日,我将以这戴姓,冠子之名呢?    衣下有个坚硬的小东西轻轻撞击着男子的胸膛,悄悄地将他从太虚神游中点醒。那是戴家的祖传玉玦,这些年来始终贴身,早就和自己的身体一样温热。十八晃了晃脑袋,嘴角不禁牵扯出几分无奈,而此刻,身旁临字的少女已然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她双手合十抵于下颌,欢快地喊道:“十八哥哥,快来看看我写得好不好!”    只见浮尘上歪歪扭扭地躺着一个硕大的“戴”字,笔画倒是不缺不漏,可字形却着实令人不敢恭维。那右部“戈”字上的一横显然是原写短了又拼接而成,中间的“田”字也大得过分招摇了些。而最最别扭的是那顶天立地的“十八”二字,仿佛是为了特意突出自己这名字的来历般,少女下指格外用力,以至于加上了过度的笔锋。瞧着这奇怪的字形,十八简直哭笑不得。他略摇了摇脑袋便又翻身躺了下去,头枕手心仰天道:“天也黑了,且待下次有纸笔时再写罢。”    男子倒下时扬起的尘轻易便模糊了少女辛苦画下的字迹。其桑不免有些沮丧,她边杵着指尖不停地写写画画,口里边自顾自地叨咕着什么“横平竖直”、“我就不信”。直到天色黑透了,她才颓然抓起一把细沙糊去字迹,然后拍净了手上的沙尘,裹了裹衣襟,闷闷地亦躺了下去。    夜凉如水,漫天繁星。远远的似有风卷沙尘的呼啸声,可是这无边的空寂和静止仿佛为两人阖上了一扇门,远近的一切危险与不安好像也都被隔在了门外。此时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了背下的细沙和眼中的星幕,今夜仿佛永远不会过去,明朝仿佛也永远不会到来。    明亮的北斗七星在深邃的苍穹中格外夺目显眼。十八正忆着幼时父亲教导自己辨识方向的古语:“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不想身子却忽被一个硬物撞了一下。他侧过脸,只见其桑正揉着手肘坐起身,而面上却似百无聊赖般撅着唇:“这么想来,我可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那是自然。不知恩公有何吩咐?”在苏府时,大伙儿多觉十八不苟言笑,因而也少有人同他亲近。可当他单独同其桑在一块儿时,却亦是言辞爽利,机敏有趣。“如恩公不嫌弃,十八愿以身相许来报这救命之恩呢……”    明明是不该当真的笑语,可十八心中却渐渐生出了几分不安。他眼睁睁地瞧着月光下少女的唇越撅越高,心里不禁后悔起自己的唐突来。且还未想出释语,却忽闻少女“噗哧”一笑,然后才高声道:“其桑可不要你以身相许。若十八哥哥真想报恩,不如早日娶了苏玺姐姐吧。只要你把她哄得高兴些,我便能少挨些骂呢!”    苏玺心仪十八是全府皆知的事儿。早几年姑娘碍于年轻尚且还害羞矜持些,可近些日子却越发大胆泼辣起来。十八避犹不及,今番好容易逃出牢笼,谁料其桑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他也只当这丫头少不更事、人云亦云,于是便索性豁出去嬉皮涎脸地反戈一回:“十八错承苏玺姑娘错爱,愧不敢当。只不知你们姑娘家究竟属意怎样的才俊,也好让我等有个榜样啊。”    少女歪着脑袋,略想了想道:“别的姑娘怎么想我倒不知,不过其桑觉得,自己未来的相公怎么说也该是个将军罢,就和爹一样!”    “哈哈,老爷可不是什么正经将军,他不过是个千户罢了。”    十八伸出手想揉揉少女的脑袋,谁料她却执拗地偏过了头去:“爹明明就是将军!我小时候可亲眼见过他带兵打仗呢!”    “你见过?何时见过?”十八眯着眼,眉宇间满是不信的神色。    “爹说过,小时候他曾经抱着其桑一块儿打仗……”想是自个儿理亏,姑娘的声音也渐渐轻了下去。    “哈哈,那时你才多大呀?况且,在沙场上带兵作战的人可不全是将军呢,只有真正运筹帷幄、统帅千军、足以掌握战事成败的那一两人,才可担上‘将军’之责。”十八声色温和,可却目光如炬。    其桑从未见过这样的十八,一时间她亦不免愣了一愣:“那……不管怎么说,我那未来的姐夫总该是位正经将军了吧……”    姐夫?她说的可是……许荣仁?    是啊,那个叫做许荣仁的男人,他跟随着国主东征西闯、开疆扩土数十年,将这沙洲上的散兵游勇终历练成了一支战无不克的胜利之师。在这偌大的兴庆府中,除却年少成名、天赋异禀的国主李元昊外,恐怕再无人比他更配得上这“将军”之名了。看着其桑钦羡的目光,十八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面无表情地又躺倒了下去,只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心口之上,伸手一按,却只能按到胸前那枚玉玦那坚硬的边廓。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祖父的话:“孩子你要记得……千万不可辱没了自己的姓氏啊……”    倘若自己此番能顺利回归故里,有这贴身玉玦作为信物,兴许还能重继父亲未竟的遗愿。    只是这苍茫大漠,究竟何处才是尽头呢?眼看着带来的食水越来越少,马匹越来越瘦,且每一个烈日下的白昼对自己而言都是要命的折磨和煎熬,也不知哪一刻便会忽然失去信念,倒地不起长卧不醒,然后化作白骨湮于这渺渺风沙之中,从此被人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忘记。    十八又一次睁开眼,满天繁星依旧平和无声地闪着光,可这一回,他的眼中只有繁星背后那深不见底的墨色苍穹。未知的明日在他心头张牙舞爪,原本的平静隽永在这一瞬全然失去了踪迹。与世隔绝带来的安逸感转眼便支离破碎成斑驳,只如自己掌心的细沙般,本想紧握,谁料却流失更多。    身旁的姑娘已然沉沉入梦。看着其桑无忧无虑的睡颜,十八只觉心头更为沉重。若不是自己自私,她本不该同自己一块儿奔波受苦,也决不必冒着搭上性命的隐忧。自己利用了她对未知汉疆的好奇感,哄骗她随自己一同离家,却全然不顾那贺兰山下的兴庆府才是这个少女真正的牵绊之所。    倘若其桑此番不幸于这大漠中香消玉殒,自己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以期实现那虚无渺茫的愿景?自己这条性命原是她救下的,此刻非但不思报恩,却因一己之私拉扯她陪自己一起送命,这分明是懦夫之为!女子本就该心仪无畏智勇的大丈夫,而十八你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其桑竟会属意自己,岂止懦夫,更兼愚蠢!    十八忽然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处心积虑谋划并实行的逃脱大计也许只是一场可笑的闹剧。若是早些想通该多好,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茫茫大漠中,既无法知晓去路,又怎会知道哪一条才是归途?    只可惜,在此刻才想起要瞻前顾后实在是太迟了。生死有命,只望爹娘泉下有知,能保其桑和孩儿无虞,平安离开这噬人的大漠。    斗柄右侧,一片低垂的流云正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夏季夜短日长,转眼又将是一个煎熬的白昼。十八深深地吸了口气,鼻息中尽是清甜的凉意。真不舍得这满天繁星的夜色啊。    且再多享受一下这凉意吧,天知道这会不会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场夜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