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葬我以永夜(2 / 2)罪我春秋首页

鹿闲英一揖到地,又抬手指了指天上一轮寒月:“愿君万里外,同看此孤光。”

茗柯君略一颔首,更不耽搁,趁夜色飞身入尘寰。

鹿闲英却忽然叫住了他:“在下深知茗柯君剑术高绝,今日一别,恐思良多,还请留下一二聊以纪念。”

茗柯君问:“你待如何?”

鹿闲英淡笑道:“自毁灵脉,留下你的秋水剑,和执剑的右手。”

茗柯君疾速在身上点了几下,震断筋脉,蓦然晃了一晃,喷出的血洒满了前襟。他并指为剑,凌厉一斩,冷冷道:“拿去。”

鹿闲英险些没接住,掌心已全是冷汗。

他……毕竟是赌赢了。

一个为万世开太平的人,是不会向太平盛世宣战的。

城门在茗柯君身后轰然阖上。

初升纯金般的朝阳在城头镀上一层明亮,他站在城墙巍然屹立的阴影里,最后一次回望,光与暗,是与非,生与死,有如天渊咫尺。

后来,他也曾飘摇过很多地方,从昭族的翡国到海外帝王墟,从一瓣香海到大荒山以西。

都成一片茫无涯际,在天地尽头接淅而行,回望是山海暌违,乱花迷眼,他不见来路,也没有归途。

音讯断绝后,连伤痛也枯寂下来,仿佛是极遥远的前生。

而身后的故国,这十年间,竟从未止戈。

魔的暗影不过稍稍退去,孤轮族帝师鹿闲英撕毁诛魔盟约,挥师北上,将染血的锋镝指向了毫无防备的昭族盟友,踏过一地尸骨累累,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大一统神朝,羽渊。

乱世太乱,人心太暗,则魔得以借机重返,又是无尽的离乱痛苦。

十年后,落叶海。

羽渊一路摧枯拉朽,怒追穷寇到海崖边。此时,他们距离神朝大一统的绝世荣光,只差最后封喉一剑。然而,忽地出现了无数被魔腐蚀的信徒,排山倒海地加入了厮杀。

女帝重阑挥刀杀退了又一浪蜂拥而至的魔化者,已是筋疲力竭:“这东西怎么总也杀不完!老师,您想到了什么章程了没有?”

鹿闲英眼中惊鸿一现,沉声道:“先等着。初九魔寄居于人心的阴翳,人不死,则魔不灭。故而祂是无法抹杀的,只能暂时封印——我们已然把初九最后的力量集中于此,等待那个能够封印魔的人到来。”

他身上有着十年战伐、万夫莫当的气势,长发翻涌,悬浮在苍莽一灰的森冷潮头浪尖,单手结印划下,千丈怒涛应声而裂。

四溅纷落的浪花作铅灰色,锋芒铺天盖地,各自嗖嗖刺入敌人咽喉,犹如万箭齐发。

得此一刻,女帝总算有了喘息的余裕:“到底等谁?”

鹿闲英不疾不徐地阐述道:“所谓「封印」,便是引魔入体,以身为锁,去禁锢它,在这个过程中要时刻保持神智清醒。如此可保平安几十至百年不等,至魔下一次破空而出。”

虽非一劳永逸,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了。

停了片刻,又道:“然而魔神、魔神,到底占了一个「神」字,普通人轻易便受其害,自然困不住魔。唯有神裔,方能一试。可双方都是神,血脉上不分优劣,等闲不可能被另一方侵占身体——那就只有残缺的神血,次魔一等,才能完成封印。”

女帝以刀拄地,握刀的手冰冷如雪:“既然是神裔,虽非不死不灭,却也传承难绝,如何能有残缺血脉?”

鹿闲英淡淡道,喜怒莫测:“现存的难寻,却可以引导形成一个。”

女帝叹息:“能称为「引导」,看来绝非一日之功。”

鹿闲英微微而笑:“是的。唯一能够破坏神血的方法就是自伤。”

他的声音犹如金辉琉璃烛照,无比洞彻人心:“十年前,我策划了一场铜钱放逐,让茗柯君留下了他执剑的一臂。其实这件事中,他有没有被魔腐蚀、有多少人相信他、甚至他最后会不会放下那一枚铜钱自我放逐,都不重要——唯一关键的是,他自断了带着神力的手。”

女帝不觉汗湿重衫。

“就算条件都符合,万一茗柯君今天不出现呢?”思量几番,她最终只是哑声问,“您能拿什么去威胁他,亲人?挚友?至爱?想要守护的一切?不,他早就没有这种东西了。”

鹿闲英破天荒地沉默了,似乎吃不准这一问。但下一刻,一道雪亮的电光绽在眉边,倏地抬头道:“他已然来了。”

这一夜,魔的力量主宰了海边的星辰升落,始终是望不到头的黑暗,仿佛永劫。然而在亘古的黑夜中,有人分海而来,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照彻了一片明明如昼。

茗柯君猎猎飞往海崖绝壁处,那里居高临下,吊着一排两族战士的遗骸。

不时有乱剑兵刀飞过,许多人更是在杀敌中,也不忘向此处射上一箭以彰英勇,将尸骨戳得千疮百孔。

不知有着怎样的心绪,他停下,眼中一寸一寸划过星斗凛冽,蓦地开始逐个解绳索。

解到第五个人的时候,一竿暮笳倏然抵在了他的后心,劲气锋锐:“公子,转身吧。”

茗柯君笑了笑,没有太多意外之色,喟然道:“很好。看见你们还活着,总比尸身都无法保住来得要好。”

话音未落,他如飞星般凌空掠起,衣袖空荡荡振出,避开了对方的雷霆一击。

“动手!”

下一个瞬间,全仙洲黄金一代仅存的顶尖高手,悉数发动了进攻。

众多神兵利刃浩浩荡荡齐刺,「羽觞」、「怀袖」、「鹤梦疑」、「猪富贵」、「浣酒红」、「误苍生」、「风雨啸青锋」,一件件势如长虹彻地,抖起千万道寒光电抹。

这样的攻势,足以瞬息间至任何人以死地。

但茗柯君居然扛了下来。

他全身都是伤,吻去了指尖一滴血,这点艳色落在他唇峰上,也灼灼燃在他眼底,仿佛将他的心魄百骸都焚烧殆尽了。那一种瑰丽如琉璃的眸光,倏然盛放,叫人不能眼神相接。

“是「眸中剑」,当心!”

茗柯君用不了剑,但眸光游走的地方,犹如冷焰烧灼,森寒入骨,又血流不止。有几人接连被伤到要害,攻击便缓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柄长剑从后背贯穿而入,生生将他钉死在地!

他再也来不及做什么了,眼前一黑,天幕翻卷着灭顶而来,有什么重物铿然落地的声音,伴随着鹿闲英的高喊:“他被定住了,封棺!”

茗柯君目眦欲裂,竭力抬手,然而,随即又是诛心一剑,翻转过来,穿过棺盖当胸刺进!

眼看他气息渐弱,鹿闲英来不及多想,立即动手将魔打了进去,十指舞动,飞速结印封锁。旁边的女帝等人依次各加上法印:“结束了吧?”

鹿闲英不答,扶棺静默了一会,缓缓阖上棺盖,在试图拔出他胸口那柄剑的时候,忽然面色一变。

那是秋水剑!

只有茗柯君自己才能驱动秋水。

茗柯君的一双眼瞳,在最后露出的缝隙里,沉静而广阔,仿佛深黑无边的海,无悲无喜、无哀无惧。那绝非是一个枉死者的神色。

“我要做什么,永远不是你能左右的事。”——十年前茗柯君的这句话,忽而如惊雷般炸响在他脑海。

“莫非你……”鹿闲英陡然冷汗涔涔,轰然举剑,直劈而下。

“老师,够了!”女帝按着眉心,语气有些失控:“请您住手!他至少算个英雄,死后都不放人安生吗?”

她来不及拦下剑锋,只得一侧身,双掌蓦然推出,棺材如一道残虹坠入了落叶海。

两人皆惊,神湛骨寒,双双抢出,但见浪涛滚滚,呼啸震起千尺高,那棺材只一晃,就被卷入激流之下,不见踪影。

女帝拜了一拜,回身拂袖道:“帝师尊上,您还要再继续吗?”

半晌,鹿闲英似是倦极,摆了摆手。

弗论是他算计了茗柯君,还是茗柯君为自己定好了收梢,又或者有什么别的图谋,接下来,都将会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太平盛世。

到此为止吧。

——这场终结于落叶海的十年战争,名为“蕙风之战”。

因死伤太多,来不及埋骨,只能尽数用化骨水化去。

到战后的春天,全仙洲都萦绕飘散着化骨水的香气,如同一片沁人心脾的蕙风,吹落坟头长出的阴柳条,吹起一片欣欣向荣,万木争春。

也吹来了,长达五十二年的四海升平,星斗偕游,火树银花不夜天。

往事渐入史官笔,茗柯君的一生,也变为一部生死激越、锥心啼血的史诗,广为传颂。

有人醉饮听罢,一咏三叹;有人伤怀念远,又赴前程;有人微哂,当年入骨事,今日付闲谈;也有人深雪孤坐,搁笔在第五十二年仲春,是岁,天寒地冻,万物不苏——

“君与春光皆未至,蘸雪空枝,写到眉峰寂。

千古所负愁浸骨,一生偏多爱别离。

斜阳更向楼外倚,人间万事,从此都绝矣。

长谢心上枯荣意,恕我浮云轻生死。”

他在等的人,似乎永远也不会来。唯有一只写满心绪的纸鹤,扑簌簌飞过万水千山,翅尖割裂了落叶海凝刻的铅灰色海水,扑入了无边水底。

这一年,落叶海惊变,风云骀荡,搅动了全仙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