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德昭二十二年 午时将至,烈日当空。定陵外郊的官道上,空荡不见人烟。马蹄声和车轮‘辘辘’声从远处传来,一辆三马齐驱的大马车拐过弯道,缓慢现身。健壮的枣红色马儿,两眼有神姿态俊美,绝非寻常人家养得。 驭马的是位弱冠少年,一身武人打扮,少年英姿气质不凡。此人正是当朝正二品大臣,直史官翁青次子翁小古。别看翁大人掌的是那修撰史事、谏言起折的闷职。教导出来的翁小古,性子爽朗,有江湖侠士之风范,总而言之,就是闲不住、难管得很。 翁小古九岁那年,被选送进宫,成了长公主苏宝珠的侍卫兼玩伴。两人恰好同岁,意气相投,翁小古一待便是五年。后十四岁,翁小古放弃科举,跟随出嫁的宝珠公主,当上了长公主府的护卫头子。翁小古常道,自己官运亨通,比之同龄人闷头死读不知强上多少。 众人都是面上嘴硬心里艳羡,嫉妒得紧咬牙关。 天下谁人不知,当朝长公主,有多得圣宠。陛下后宫虚设,独与皇后育有一女四子。长女苏宝珠,十二岁加封长公主。按着大元规矩,其身份仅次太子,在其余三位皇子之上。得长公主青睐,真是想不升官都难。 当然,这其中也有例外。长公主的驸马爷李怀玉,便极其特殊。 李怀玉是当朝首辅长子,比长公主大了整整七岁。他十二岁被传召进宫,给年仅五岁的宝珠公主当陪练。在翁小古进宫之前,那些坐肩膀、帮爬墙的事,全是由他效劳。也因此,李怀玉的亲事,从十四岁,拖到二十一岁。不管长公主最后嫁不嫁,李怀玉都得等着。 明明是首辅之子,气运也未免太差。只是这还不算完。李怀玉与苏宝珠成亲的七年里,一直没被安排要职。最后只是敷衍的,领了个监察府巡尹的差事。于是,监察府内常常能看到诸位大臣抢着干活,让本就闲着的驸马爷,赶紧回府伺候公主。 李怀玉怎么说,也是个科举出身的状元郎,当真委屈至极。不过他性子倒是沉稳,素日里便说不上几句话。故而,淮安城内,也没听说过驸马与长公主不合的传闻。 只不过,尽管如此,李怀玉仍旧不得陛下喜欢。前阵子正三品大臣萧甘,收受贿赂。萧甘正好是前司职府府尹许高的门客。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牵扯不少人。李怀玉要不怎么说运气不好,不过是到萧府赴了一次宴,便被陛下迁怒,遣到这远离都城的定陵城,任了个六品府尹。 长公主自然纠缠陛下,不过两月便闹了五次。最后长公主见实在说不过,便咬牙收拾细软,招呼上翁青和自己的贴身婢女阿香,来了一招千里寻夫。 马车车门半掩,夏日的热风拂过绸缎帘子,隐约窥见马车一角。里头茶桌案台、糕点瓜果应有尽有。女子对话声传来,毫无意外,里头的便是苏宝珠和婢女阿香了。 苏宝珠头梳凌云髻,金钗步摇点缀,她一身对襟襦裙,手挽条纹帔帛半倚枕垫上。未施粉黛的双颊,因嬉笑染上绯色红晕。 其婢女阿香,三十来岁的老宫女,正捧着本手抄杂书《纪红娘》,用刻板的语调给主子念道:“纪红娘倚门回望,只听屋檐瓦片松动,正是那十四岁的萧家小郎君,意欲夜半偷香……” 苏宝珠听到此处,双耳泛热,没忍住复又扑哧笑出声来,“阿香,你这书念得,当真一点趣味没有。” 阿香见苏宝珠打趣,视线从书中移开,正欲说些辩解的话,却听外头翁小古附和,“就是,阿香,莫说抑扬顿挫,你连点高低起伏都没有,回头换我来读,让你开眼见识一下,我这与瓦肆说书相媲美的能耐。” 阿香合上书,板着脸说道:“何与那些下人相比。” 苏宝珠知道阿香严肃拘礼,也不与她玩笑。苏宝珠出言维护,“就是,何须你来读。回头入定陵城找几个说书的,编排出好戏,总能把这书说得精彩。” 阿香无奈,却见苏宝珠讨巧使眼色,不忍坏她兴致。更何况,这书还是从宫里拿来的。皇后娘娘让翰林先生亲手抄了份新的,虽书上不得台面,也总归没人敢拦。 苏宝珠见阿香沉脸,当她还为来定陵的事不高兴,“阿香,前面便是定陵城了,就莫扳着个脸。等安顿下来,本宫亲自写信回去,定不让小绿罚你。” 小绿是皇后娘娘的凤仪女官,阿香便是她亲手带出来的。也是有这关系在,长公主府出点事,小绿总少不了往阿香身上怪。外人都道凤仪女官严肃,性子恶劣难以相处。可苏宝珠却不怕,从小就没少折腾对方。 苏宝珠既提起这事,阿香也就顺势说两句,“长公主,驸马爷待您如此冷漠,您又何必千里迢迢从淮安到定陵。这里虽不是穷乡僻壤,但总归比不得淮安。奴婢看陛下的意思……” “此事不要再提。”苏宝珠连忙打断阿香的话,她急得两手摆着,“被驸马听到,他会不高兴的。” 外头驭马的翁小古,听见这话,当即扯起嘴角笑出声来,“长公主,小古觉得,驸马爷那张脸,瞧不出高兴与否。” 阿香似是赞同,面上缓和不少。 苏宝珠虽是大元尊贵的长公主,可为人温和,治下宽容,故而主仆之间,也没太拘着。 苏宝珠看翁小古打趣,为维护驸马,大半身子越过阿香,伸手打翁小古肩膀,“好你个翁小古,就敢背地里说他,有本事拔剑较量看看。” 李怀玉能文能武,翁小古初入宫时,曾是他手下。李怀玉沉默寡言,从未给翁小古好脸色。以至于多年过去,翁小古心底还是有些畏惧。 “人家是驸马爷,再说,磕着碰着,不是让长公主心疼嘛。”翁小古油嘴滑舌,一句话便把人哄好。 阿香见两人相处,低头憋笑,阿香忽而叹气,“驸马爷性子难以捉摸,猜不透想些什么。同样是李大人的儿子,二公子就要好些。” 首辅李英的二子李怀才,与李怀玉是双生子。可偏偏奇怪,李怀才性子开朗,不拘礼数,若不是那一张脸,真怀疑当初产婆抱错。对比李怀玉,阿香待李怀才显然更有好感。 苏宝珠却不以为然,“得了吧,李怀才那小子,活蹦乱跳跟个猴似的,哪有驸马稳重。” 要不怎么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长公主这番维护的话,念了好几年。翁小古和阿香还好,若是德昭帝说道,她能掰着手指驳上一整天。 “长公主待驸马爷情深,只盼驸马爷能明白体谅……” 阿香话语未尽,马车忽而颠簸,偏离官道。 苏宝珠和阿香一同倒向左侧,兵器交锋的声音近在耳畔。苏宝珠下意识抓住软垫下的佩剑,只听外头翁小古急道:“主子,有刺客!” 马车停下,外头刀剑对峙的声音却越来越激烈。苏宝珠听着便知人数不少,她扬起车帘便要跃身出去,谁知一支箭羽飞来,箭上带火,从苏宝珠肩侧飞过。苏宝珠连忙避开,箭羽穿透帘子,钉进马车板中。 苏宝珠看见外头又飞来几只火箭,她按着阿香的头帮她躲开。 马车里的细软瞬间被点燃,苏宝珠带着佩剑,急忙拉阿香下来。 阿香狼狈的提裙跟着,“主子您别管奴婢,自己多小心。” 苏宝珠让阿香躲在马车一侧,她自是知晓刺客目标,落地站稳便拔出佩剑。苏宝珠自小习武,当朝通王府长吏曹孟,和禁军军管顾忠都曾是她的先生。论起武艺,也不比翁小古低多少。 刺客一行有八人,四人被翁小古缠着,一人已经倒地,另外三个找放下弓箭,朝苏宝珠跑来。苏宝珠并未主动迎敌,三名刺客尚未近身,便被翁小古拦下。翁小古以一人之力抗敌。虽有些吃力,却也占据上风。 刺客接连被伤,倒地三个后便不敢再攻。他们退而逃跑,翁小古佩剑上泛着寒光,温热的血液低落,浸入沙土之中。等到他们没了身影,苏宝珠和阿香这才上前。 阿香顾盼四周,仍旧心有余悸,“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翁小古喘着粗气,摇头道:“不知道,就算行踪泄露,这一路应该也有人暗中保护才对。” 苏宝珠皱眉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前面便是定陵城,刺客总不会这么明目张胆。还是先进城再说。” 翁小古点头。他走到马车前,佩剑一挥,便卸了两匹马。马车往一侧倾斜,剩下的那匹马儿发出惊慌的嘶鸣声。苏宝珠见着,连忙补上一剑,将它放跑。马车整个前倾落地,火势也已渐起。 翁小古将一匹马交给阿香,自己牵着一匹,给苏宝珠告罪,“长公主,多有得罪。” 苏宝珠见翁小古紧绷着脸,伸手打他胸膛,笑着缓解他情绪,“说这做什么。” 苏宝珠一跃上马,翁小古便与她同骑,落坐在她后头。阿香虽不习武,但跟着苏宝珠,马术倒是尚可,也就急忙跟上。 两匹马儿急蹄,官道一路尘土飞扬。为防止敌人背后放箭,翁小古俯身驭马,和苏宝珠靠得倒是极近。 三人骑马狂奔将近一个时辰,眼看定陵城就在前方,翁小古却难以松懈。翁小古左右打量,这附近右侧山丘、左侧缓坡,绝对是上佳的埋伏之地。 翁小古有所预感,故而在山丘一侧射来飞箭时,得以挥剑避开。缓坡忽而出现两名刺客,翁小古连忙下马迎敌。 独自留在马背上的苏宝珠,才刚稳住马,马腿便被飞来的暗器所伤。马儿吃痛,当即失控狂奔。苏宝珠被这一下弄得措手不及,马儿狂奔几米,将苏宝珠甩下马背。 苏宝珠反应及时,勉强落地。只是脚下打滑,一不小心,摔下了缓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