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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凌深受寒毒之困,这个寒毒,是当年与楚国交战时留下的后遗症。一旦发作,便会失去理智,胡乱杀人。

这是苏凌遇到的第一个能治自己寒毒的人。

还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

她说她叫林小隅,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至于为什么会变成奴隶,她也不知道。她长得很丑,却偏偏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眼睛,全身上下都是烧伤的痕迹,没有一块好肉。

她偶尔会怕自己,偶尔又不怕。

说的话有时候他听不懂,但她浑身上下的真诚,是他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的。他承认,一开始他就是在利用她,等到他的寒毒好了以后,他就会不留情面地杀了她。后来,他与林毅的对话被听见,她居然逃跑了!还跑去了江南。

那个时候的苏凌,是很生气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就只是觉得她是自己东西,怎么敢跑。

他本想杀了她以绝后患,但后来无意间发现,她的眼睛竟与苏言的发妻几乎一模一样。

容貌可以更改,眼神却骗不了人,一个想法在他心中酝酿。

可狐妖案中,面对蛊虫,她告诉他,她在乎他,她关心他。那种眼神和语气,她一向笨,骗不了人。

他不会水,她就从十几楼跳进水中救他,她跟在他的身后,虽然聒噪,却无比安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也会把后背留给她了呢。

后来,林汐来了。

她风尘仆仆地来到晋国,来到凌王府,背着她的父皇母后,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他都不敢想她经历了什么才来到自己的身边。

那一刻他好像才明白,他在那个山洞里许下的承诺,究竟是对谁。

他好像又坚定了自己的心。

父亲说得对,他不会输。

他和苏言之间,早就从兄弟,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从当年,苏豫谋反的事,也是他默许的。他好像不知不觉,也变成了他从前最讨厌的样子。

可是他不后悔,他也绝不会后悔。

无意之中,他竟然发现,她与苏言那位神秘的发妻竟有些许相似。

一个人的容貌可以改变,但那双眼睛,那样的神态,是万万变不了的。

他将她送进宫,若她能在苏言的身边杀了他,那么苏言无子,皇位名正言顺地就是自己的。

他利用她,控制她,一步一步把她逼上绝路。

他自以为控制了她,拿捏了她。

不曾想在最后一刻,她竟然背叛了自己。

在他发现他竟有那么一丝真心对她的时候,她竟然背叛了自己。

她爱上了苏言。

可是谁都可以,为什么是苏言?

为什么又是苏言。

似乎所有人都爱苏言。

所有人。

包括她。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就输了,那就失败了,原来苏言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计谋,步步为营,引狼入室,只不过是为了将他逼上绝路。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背叛了自己的林小隅,还会挡在他的身前。是怜悯吗,还是同情,他根本就不需要!自古成王败寇,他苏凌输了,甘愿去死。

所以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跪在地上求那个男人放过自己。

就像一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摇尾乞怜,说可怜他。

就像他现在的自己。

他讨厌这样的林小隅,讨厌这样的自己。

流放前,苏言来找过他,他说,“不管你信不信,只要你没走出这一步,你永远是晋国的凌亲王。”

苏言好像在对他说,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放任你做这一些事,我随时可以制止你,也随时可以放纵你,只要我想。

他笑了,对自己的无知笑了。

可能正如他父亲所说,他不如他吧。

流放。

林小隅离开了苏言,选择了跟他。

是爱吗,还是愧疚,是怜悯,还是嘲讽。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明明她只需要转头投入苏言的怀抱,做她那个一国之母就好了。

可现在为什么还要来看着自己这幅苟且偷生的模样?他跟她,恨她背叛了他,也恨她看到了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情感。

只知道羞愧,恼怒。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原来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暴露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就是如此,可他不懂,也不明白,只知道羞愧,只知道愤怒,恼羞成怒,怒急成恨。

所以他恨她。

在她一次一次的救下他,一次一次的说不会离开他。

他似乎真的就信了。

他似乎真的就……

可那天夜里,他听着她嘴中的呢喃,明明叫的是苏言的名字。

呵呵……

又是苏言。

原来她根本就不爱他,她的心早就给了另外一个人,他只是怜悯他,只是同情他,只是对他愧疚而已。

她不爱他。

林汐找到了他们。

他再一次看到了东山再起的希望。既然她不爱他,那他也不要再爱她了,他要把他所有的爱,所有的好通通给另外一个女人。

他就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似的,既然想着她不爱自己,那么也应该不会需要自己的爱。

林汐爱他,他知道。

苏凌再一次冷静下来,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尊贵与屈辱,她似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容忍。

在未央宫的地宫里,林汐的眼睛毁了,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把她的眼睛换给了林汐。

因为他恨她,他想要报复她,想要她感受自己身上承受过的所有痛苦。

他不要她了。

他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个地方。

因为他想他是恨她的。

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恨她的人了。

可是真的是恨吗。

他一次一次看着林汐那双熟悉的眼睛时,自己到底又在想什么呢?是看到了故人的影子,还是身边那个可有可无的身影。

她没了消息。

或许真的是死了吧。

苏凌这么想。

可是这么想,他的心又慌了起来。

不,她不可能死的。

他那样肮脏坚强的蚂蚁,生命力比路边的杂草还要顽强,怎么可能会死?

可是一连多年,等到他东山再起,征伐诸国,也再没有了她的消息。他派人去未央宫里打听过,都说做了死囚已经死了。

他那一刻好像是后悔了。

好像是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在日日夜夜反反复复的噩梦中不断惊醒,好像找不到了前进的方向。

他想他应该是恨极了她。

直到她都死了,他还是恨她。

……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

就在魏国,在朝会上,他竟然再一次的看见了她。

林小隅。

她没死。

就在那个湖畔,他居然没有认出她,还是在魏莫笙的口中,才知道林殊的未婚妻杨楚楚,就是林小隅。

那一刻,他荒芜的内心猛然就燃起了一片火焰,将他心中的杂草一烧殆尽。

他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

欣喜若狂。

这一次他发誓要得到她。

不是以任何样的方式,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和借口,他要把她占据,囚禁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她又变了。

她居然爱上了林殊。

在那一刻,苏凌感觉自己的心,自己的尊严都被践踏。她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之前不是还说爱苏言吗,怎么,这才多久又变心了。

重要的是她喜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不喜欢他。

他逼她杀死林殊的那一天,是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日。

他看着他双手沾满鲜血的来到他身边,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承认过往的每一日都不如今日一般的快活。

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宣告着他的胜利,这次没有什么能阻挡在他们之间,彻彻底底的拥有了她。不管她接不接受,这一次他要把他

她囚禁在自己的身边。

直至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他知道她恨他,她看他的眼神每一帧都是恨。可他很享受这样的恨意,正如他当年恨她一般的恨。这个时候的他才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才觉得他们完完全全的在一起。

她不在乎她恨他,因为他只需要她,只要她在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他明明对她那样好!她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他。她到底要的是什么?他自己做的还不够吗?

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的。

可她只想杀他。

她不仅杀了他,还逃走了。

那一天,他的心也死了。林汐用了自己全身的血救回了自己,那个昔日的绝世美人已经变成了干枯的老人,林汐握住他的手,轻轻抱住他,问他:“怀然哥哥,你还爱我吗。”

良久的沉默,是最好的回应。

他不是不爱她。

是从未爱过她。

他这样的人,能喜欢上的,只有那个和他抵死缠绵,不绝不休的女人。

他一次一次的抓住他,她一次一次的逃开。

他发现他自己越陷越深,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只想牢牢的抓住她。

可是她又回到了苏言的身边,苏言 又是苏言。那个时候的自己仿佛才明白,只有全天下都属于自己,她才无处可逃。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和手段,将整个天下据为己有。他率领大军踏入京州,这一切,终于回到了他的手里——他是全天下的王。

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站到苏言的面前,告诉他,你看,胜利者是我吧,我是比你强的,我才是最优秀的那个。

然后将她抓住,告诉她,要选择强者,他就是唯一的那个强者,只有呆在他的身边才是正确的。

然后。

他们告诉他。

苏言,他的皇兄,早就死了。

然后,他们告诉他,她也早就离开了。

所以呢?

所以他所期盼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笑话?说到底,他一直都没有超越苏言,一直都只是一个失败者?在他洋洋得意的五年时间里,面对的也只是苏言剩下的三个锦囊而已?

可是他明明,他明明那么想站在他的面前,他明明就只是想站在他的面前,证明他比他强一次而已。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他几乎是发了疯的,发了疯地似乎找她,他将天下搅得天翻地覆,找遍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终于——他终于找到她了。

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这一次,他再也不要放开她的手。

……

林小隅去世后三年。

一如过往的很多次,他还是坐在小竹苑的檐下,有时候下起大雨,他就坐在窗前,听雨声漏漏,蝉鸣鸟叫,一坐就是一整天。

小黄门有时候会拿着奏折去小竹苑找他,他只是用手指了指一边的书架,小黄门就识趣地将奏折放在书架上。

他失去了她,就仿佛是昨天的事。

“陛下,该吃药了。”裴小柒端着药,来到他的面前,熟练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柔声道:“太医说,陛下的身子近些日子都有好转,说不定今年的春猎,还有机会上马呢。”

“林殊在的话,还有我什么事呢。”

“小殊是个聪明孩子呢,这些年里里外外的事物都处理得很好,前些日子还带了西南的特产回来。”裴小柒说起林殊时,眉眼弯弯。

“他母亲呢,他母亲没回来吗。”

苏凌这没来由的一句,让裴小柒哑口无言。

她知道他又犯病了。

一犯病时,苏凌总是分不清虚幻和现实,整个人像是被封锁了起来,处在一个只有他自己还在的空间。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说西南的风景好,要再呆上几日呢。”裴小柒收起苏凌喝完的药碗,道:“妾……妾去给陛下拿糕点。”

她匆匆离开小竹苑,回头望时,那个男人依旧坐在原地,一如她刚来时的模样。

他的一生都在追寻,追寻苏言的脚步,企图超越他,可后来发现,他竟连他的衣角都未曾触及。

他追寻,追寻他所爱所恨,最重要的珍宝,可到头来才发现,他离她最近的时候,竟然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第一次相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