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1984，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六年。我不知道束缚住她的病症是什么，只讶异于她住院时间的久远。六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是能将人生反反复复变更好几遍，它远非一笔一划所镌刻的那么简单，当然它的艰难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发言权。对在这里度日如年的我来说，六年时间足够杀死我千百次。因此，在我得知这件事情以后，我对这个矮小的女人油然生出一丝敬意。

1984身材微胖，个子矮矮的，远远看去恍如一只糯米团子，她晃眼的短发并没有衬托出她有多利落，而现实里她也并不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身上的病号服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洗了，上面全是污渍，黑乎乎的一片片挂在身上格外碍眼，那是些什么东西？可能是菜汤，也可能是排泄物，也可能是很多不同的东西拼凑在一起形成的新生物，没有人是真的在意过它究竟是什么以及它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能留在这里的都得学会偌大的忍耐，除了那些惺惺作态的护士小姐们会觉得恶心以外，没有人会计较谁的脸面是否得体，谁的着装是不是干净。

1984经常坐在护士站门口的桌子上，嘴里叼着棒棒糖，不跟人说话，眼睛一动不动，呆呆地盯着来来往往的女人们。有人跟她说话，她也能好脾气的回应一两声，大家都认识她，但却没有人停下来去深入了解她，萍水相逢的日子每个人更希望护自己周全。我想这是她度日的方式，这儿的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或许被人赞同，或许被人不耻，没关系，大家这都不是会耿耿于怀的人。1984的平静是有目共睹的，她不与人争抢，有种超然物外的豁达，排队吃饭时总是慢吞吞的走在队伍最后面，哪怕只剩下汤汤水水她也欣然接受，好像吃饭对她来说只是一件维持自己生命所经历的活动一样，她从不在意这些。

我先前不认识她，只是觉得这女人奇怪，眼镜姐姐说她住在713，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白炽灯是所有光亮的源头。她可能是不喜欢阴冷潮湿的地方，所以大多数时间里我都能在外面看见她的身影。

我来的第一天就见她盘坐在桌子上我们的距离如此近，而她却像透明人一样在我后来的回忆里才想起她，虽然我知道在我来的第一天就已经见到了基本上全部的人，只是不知道大家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过往，陌生的女人，大多同病相怜，但1984身上散发的死寂对我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护士喊着她的名字，高傲的不可一世“1984，给你吃包子！”

我看见被喊的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到护士站门口接过穿着洁白衣服的小姐手里被咬了一口的包子。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她也很听话。她不介意吃别人剩下来的食物，也不介意我当时无遮无掩的震惊的目光，新人总是目光短浅。

她活得怎么样呢？我从未见过她收拾自己，虽然疯人院里不允许女人们装扮自己，但最基本的干净体面还是被认同的，比如每周一次的洗澡日，我从未见过她去洗澡。她的周身散发着微微恶臭，脖子上也紧紧贴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泥垢，已经是深夏了，空调也阻挡不住身体的新陈代谢空调能减温但却盖不住味道，尤其是跟大多人不相融和的异味，如此便格外明显。1984确实需要打理一下自己了，她扎眼的短发油光锃亮，趴在头皮上像是抹多了发蜡，疯人院里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窘态，或许因为如此才放弃了体面。

“1984，你也去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

“不想洗。”

“你身上都有味了，去洗洗吧！”

“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