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回、龙宫茶谈(1 / 2)志怪录首页

秋风萧瑟,黄叶飘摇。通往山顶的石阶上走下一位乌袍小道,身背宝剑,手持长棍。等他走到山脚下,回身朝山上望望,跪地连叩三头。

他起身走了,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再不回头。

“只望万安。”

与此同时,山上打坐的祖师突然睁开双目。

天幕之上,一片蔚蓝。大片大片的白云被风追着,快速向西方飘动着。云端之上,赫然有一位老者驾云腾过。他目光急切,正在祥云之上俯瞰地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眼前一亮,连忙按下云头,同时大叫道:“豢龙周!有圣旨到!”

乌袍道士连忙转过头去,却正好看见太白金星立在他身后。

“小子见过上仙。”豢龙周连忙朝太白金星行个礼。

太白金星看看他,有些讶异道:“好小子,这在武当山修行才有数月,怎么就有如此长进?等我奏明玉帝,必令你位列仙班,任有一职。”

豢龙周苦笑一声:“我已是《志怪录》总纂官,可不敢再奢望他职了——上仙此次前来,敢问圣旨如何?”

太白金星笑眯眯道:“我且问你,你这一去,先去何方?”

“自然是先去东海边上寻我族人。”豢龙周不假思索道。

太白金星一捋长髯,问道:“寻得之后又当如何?”

豢龙周一笑道:“当然起笔《志怪录》。玉帝所托,小子可不敢忘。”

“你无笔无墨,想要怎么写?”太白金星一边笑,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本小书来递给豢龙周。

豢龙周展开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随手揣在怀里。

书仅巴掌大,但厚达九九页数,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页。外封乃是天丝织成,书页也是仙草所制。此书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封面上书三个大字:志怪录。

太白金星单手捋髯:“此乃御赐白本,另有御赐良笔一根,由你使用。”他说着,又从袖里取出一管浓墨双毫笔,递给豢龙周。

这笔名叫龙鬃笔,毫笔杆为玉制,上镶七颗宝石,暗合天上北斗七星之状。笔毫乃是西海冷龙鬃毛制成,便是用火去烧也损不得一根。

“多谢上仙。”豢龙周连忙躬身谢道。

太白金星摇手笑道:“这是玉帝所赐,要写你也要去谢玉帝。我还有事,需早返天庭。修书凶险,日后你要多加小心。”

豢龙周再谢拜了一回,等他抬头,却不见了太白金星踪影。

“修书能有什么凶险?”豢龙周低声嘟囔了一声,从袖中将玉龙抖了出来。

玉龙一落地,猛然转身,登时变回原本身形。豢龙周跨上玉龙,伸手在龙首玉角上一拍,驾起云雾,直往东海方向去……

“族长,酒热出来了。”

豢龙淼踏进帐篷第一句话便是这个。老族长笑眯眯地抬起头,看见豢龙淼手里提着一个圆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果子一样的酒香飘来,闻着就有些醉人。

这是豢龙氏中每个成年人都会酿的酒。虽然闻起来像是果子的芬芳,却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族人们都是靠这烈酒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豢龙淼把陶罐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好奇地将目光投向老族长的手掌上——那里躺着一片黝黑的龟甲。

“族长你这是……”豢龙淼有些讶异。

“哦。”老族长看了一眼豢龙淼,将龟甲揣入皮袄中,然后慢慢转过身子来:“没什么事,来陪我喝些酒罢。”

“唔……”豢龙淼有些犹豫。

老族长咧嘴笑了笑,说道:“我要和你谈谈族中的事。”老族长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肉干递给她,示意她坐在一旁的垫子上。

“原本的族长位置我是要给豢龙周的。可他注定不会缩在我们这个小族里。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神龙并非池塘能困住的。”

豢龙淼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老族长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继续说道:“所以,我要再从族内选一个族长出来。可是这实在是有些困难。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豢龙周那么有能耐的。我的意思,是想让你来做这个族长。”

“我?”豢龙淼惊讶的反问一声,然后连忙拒绝道:“我不行的族长,你还是再找其他人试试……”

老族长眯着眼笑了笑,将酒杯里倒满了酒,递给豢龙淼:“你不要推辞。老头子我还没聋没瞎,我知道,族内的大小事务都是你在做。”

对面的豢龙淼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老族长搓搓手,又说:“我认为,你可以担起这个担子。只是可惜啊,当初还想让你和豢龙周住一个帐篷的……”

听到这里,豢龙淼的脸颊有些发烫。她一仰脖,将整整一杯烈酒喝下。

“现在族中,也只有你时候担任族长这个职责了。我希望你能做好,过几年找个男人,再生个娃,一辈子也就圆满了。”族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肉干用力嚼着。

豢龙淼的脸红了红。

老族长喝了口酒,张嘴又要说什么。而这时,篷帐外面传来一阵惊喜的叫声。紧接着,豢龙轩一脸惊喜地掀开帐帘冲了进来:

“豢龙周回来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年轻男子进来。

对方头戴一顶扇云冠,身穿黑道袍。身背宝剑,手提彩棍。腰间斜挎弓囊,肩上正负箭壶。真是超群出类,道气昂然。

青年微低凤目,对老族长倒头便拜:“族长,小子回来了。”

老族长几乎认不得眼前的豢龙周了——对方身上的那股生长在山野中的草莽之气已经减弱许多,而且多了几分儒雅。

“你去找两个杯子来,我要和这个小子痛饮一番。”老族长见豢龙周回来很高兴,一面招呼豢龙周坐下,一面支使起豢龙淼。

豢龙淼应声去了。

临走时,她瞥见豢龙周手腕上缠绕的孟极尾巴。

豢龙淼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她从自己篷帐里拿了两只濯银的深杯回来,小跑着回到帐篷里。她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豢龙轩不在帐篷里,豢龙周已经和老族长并坐在床上。

小桌上,除了那坛子酒,还多了一只烤好的大雁。老族长也不用刀,手撕着吃。

“来,你先吃肉,我给你倒杯酒。”老族长见酒杯送来了,就要给豢龙周倒酒。

豢龙周连忙摆手谢绝道:“小子已受了天尊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武当山上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

“什么是三荤五厌?”老族长愣住了。

豢龙周笑了笑,解释道:“五荤:道家以韭、蒜、芸薹、胡荽、薤为五荤,禁止食用;三厌:道教忌食的三种肉,分别是雁肉、狗肉与龟肉,禁止食用。”

“这是为什么?”老族长还是有些不明白。

“雁有夫妇之伦,狗有扈主之谊;乌龟有君臣忠敬之心,故不忍食。”

豢龙周说着,端起酒杯闻了闻酒香,笑道:“不过小子自持斋,却不曾断酒。虽量窄,吃不上坛把,但也能陪族长你喝上几杯。”

老族长笑了下,端起酒杯喝了口:“你在武当山学了些什么?听那位上仙说,你要去修书,等书写好了,便要到上界受仙职,食仙禄。”

“是啊。”豢龙周抿了口酒:“明日就要启程了。”

老族长不由得坐直了。

“若族长您是我,您会想我怎么开始著这书?”豢龙周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

“我?”老族长使劲摇头,“我可不希望你去。”

豢龙周将空酒杯放在小桌上,为自己倒了杯酒:“可是我必须要去。要不然,怕是会被上界仙人天雷劈死。”

“豢龙周!”老族长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他一阵疼痛,却不敢挣脱,“你一定要抛下我们这些亲人么?”

豢龙周将袍袖整了整,又将算袋的位置在腰带上调了调,这才回答道:“我必须要去。这是我的责任。”

他神态平和,似乎在说一件微妙小事。

老族长双目如电,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你很有可能因为这个死去!”

“事关九州八荒,我死又何伤?”豢龙周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

老族长呆呆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不认识豢龙周一样。

豢龙淼也是第一次看见豢龙周这样,像是忽然有一颗火星,点燃了他心中十九年从未点燃的熊熊烈火。他的眼睛亮得逼人,古铜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下那股亢奋,就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渴望征战,血管里有股激流冲撞。

“可孩子,你只有一条命啊!”老族长好半天才喊了出来,“孩子,你要想好了,你将要面对的穷山恶水、豺狼虎豹,要比你从前见过的多得多……”

“我知道。可我这些日子在武当山,也不是白过的……”豢龙周显得有些自负。

老族长叹了口气,指了指豢龙淼,说道:“她以后就是豢龙氏的新族长了。”

豢龙周转过头,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祝贺道:“恭喜了。以后族里的大事小情,要落到你的肩膀上了。”

说到这里,豢龙周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手伸进袍袖中,取出那片青色的龙鳞来。

“这东西,还是给你吧。你在晚上借着月光去看龙鳞上的纹路,慢慢就会明白豢龙的意义了。”豢龙周将龙鳞递给豢龙淼,笑着说:“我们豢龙氏自古便不是自私的,我们存在的意义很伟大。”

豢龙淼并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话。只是接过他递来的龙鳞,将它揣到怀中。

豢龙周端起酒杯,和老族长默然对饮了起来。

老族长幽幽地叹息一声:“也许你真的可以克服万难,圆满的完成上界任务。”他的老脸上露出了敬畏的神色,轻轻地按住胸口,望向帐外的天空,起身默默地跪下,行了古老的礼节。

“但我怕的是。”他站起身来,看向豢龙周,眼中尽是忧愁:“你没有完成这任务。”

“那是绝不可能的。”豢龙周盯着老族长混浊的眼睛,眼神中尽是自信:“我从星象中看到了。”

“这是笑话!”老族长忽然高声说,“这是骗子的言论,什么人又可以预测到那么遥远未来的事情?我是豢龙氏的老族长,我也观看星辰去判断凶吉,你跟我不要用虚无的命运来作为幌子!我不信这个!”

“可无妄你不也信了么?它不是也确确实实的发生了么?”

豢龙周笑了,他摇摇头说道:“族长,我知道你会怀疑。是的,一般人是无法去预测遥远的将来的,可是你不要小看了我。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毛头小子了,我必然能够将玉帝交与我的任务完成。”

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了老族长的手中。

“族长你看手里,这是什么?”

“镜子。”

老族长疑惑地翻弄着那枚沉甸甸的铜镜,像是一件古物,但看不出年代。那厚厚的铜绿几乎将它背后的夔雷纹填满,可正面还是磨得平滑透亮,把人的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镜子,”豢龙周微笑,“这是照镜子人的内心。”

老族长愣住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帐篷外月色如银,月影如钩,如稿素一般的光华,洋洋洒洒地镀在大地上、落入豢龙淼的帐篷里,映着她纤瘦的影子和摇晃的火光。

豢龙淼这个时候正在借助月光去看龙鳞的纹路。她惊讶地发现,龙鳞之中就像是有一片水波在荡漾。

是青色的水波。

它似乎能吞噬人的意念。

豢龙淼想把目光从镜子里挪开,她想要看看身边的火堆,可是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做不到了。她的视线根本就是落在那波纹之中,就像跌入海中,沉入海底,再不可能浮出水面。

波纹中似乎有张脸。

豢龙淼仔细地想要看清楚那张脸。

因为她发现里面那张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一丝一丝的皱纹和长长的白髯,花白的眉毛下一对带着诡笑的眼睛。

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可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她和那人的眼睛突然对上了,那人忽然对她轻轻地笑了。

一阵绝大的、莫名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

豢龙淼突然觉得很害怕,却又不知道害怕什么。

她抛下了龙鳞看着周围,可是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不在帐篷里,她在空荡的一片原野上。

他看不见东边雄伟的山峦,也看不见周围的栅栏和其他的帐篷,总是围绕帐篷的火盆也不见了。

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平如水面的原野和满天的星月。她喘着粗气奔跑了几步,可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

豢龙淼怔住了,她发现这是她从未涉足的一处。

一切全部都错了,她顿时觉得头痛欲裂。

她转过头去看那片龙鳞,却发现它已消失了。远处突然有一阵大雾袭来,影影绰绰之中,似乎有一道人影飘摇。

雾中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天下物生兮,以寿夭为态。凡物皆有灵,人非人,兽非兽……”

白雾突然散去,露出一名身穿皮袄的老者——是龙鳞中的那个人。

豢龙淼怔了怔,正要上前,晴空中却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狂风悲吼,阴云密布。她仿佛蓦地被雷电劈着,周身倏然僵硬,直愣愣地抬头望去。

天幕之上,两条巨龙腾身甩尾,张牙舞爪,昂首相戏。

豢龙淼全身的毛孔都紧紧地收缩起来。她颤巍巍地看着天空,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那两条巨龙,是豢龙氏老祖最初所豢养的那两条!

她喘息着想要坐下,却发现那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的跟前,而且早已把手按在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