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六回、泼墨图(1 / 2)志怪录首页

秋风习习,慢慢吹动一棵参天古树上的枝叶,那古木似虬龙般枝条上,本就摇摇欲坠的火红枫叶禁不住这阵风头,登时被风吹落下五六片来,滚在空中。

大部分落叶都落在姜黄色的干土中,却独有一片乘风而起,在空中打着旋儿的飘飞而去,掠过一条青瓦铺就的殿脊,一头栽在一面影壁上,沿着线条流畅的壁画跌落。

影壁上绘着是夸父逐日,色彩明艳,着色庄重。夸父位于影壁正中,昂首挺胸,面西望日,迈左腿,手持木杖。而红日居于影壁一角,却格外鲜红瞩目。

那团朱殷色的颜料不知是由什么所制,无比灵动,如一团火焰般在影壁上不住流转。

“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

一阵低沉的歌声突然响起,歌者慢悠悠地从影壁后踱出,用手中的毛笔蘸起朱砂,进一步的勾勒那轮红日。

“动言俱演道,语默尽神仙……”

一声轻柔的踏步声响起,一位背着箱笼的道士慢吞吞地向这边走来。粘上泥土的布鞋已迈过古刹的门槛。

歌者似乎有所察觉,身形微动,可歌声不停:

“在掌如珠异,当空似月圆……”

道士离歌者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其一丈开外的一块破碎石砖上。

“他时功满后,直入大罗天。”

歌者将最后一句唱完,这才慢吞吞的转过身去,望向对面的道士。

日光从影壁上投下,照在陆离斑驳的壁画上的同时,也照在歌者那无比狰狞的白脸上。

那是一张长脸,白绿色的须髯随着秋风不断飘摇,一对巨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华青的光芒,口内尖牙利齿,唇上两根长髭。正是:貌比西山白虎相,堪似东海苍龙颜。

“道者请回罢,我这里空空如也,绝无你想得之物。”

歌者缓缓开口,一对乌黑的眼珠望着道士,毛笔被他缓缓放在一只木盒中,继而袖子一抖,将其收入袖间。

“世传,神农氏中有人于北海得一灵药,名叫九色玉蕊兰,这兰花共有九瓣,瓣瓣不一般色彩,中间花蕊如同润玉,能解世间万毒,医尘间百病。”

道士望着对面歌者的那张峥嵘面孔,一字一顿:“我来此处只为寻药,还望您存好生之德,将药借与我一用。若如此,小道自当感激涕零,权且替苍生谢过了,自会立刻离去。”

“我说过了,我这里空空如也,绝无你想得之物。”

歌者不以为意地转动身体,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踱向影壁之后。

道士随着他的步伐向前:“苍生多病多灾,世人医者虽多,但不能医周天之病,亦不能识周天之疾。故而因病而亡者颇多。你既有药,何不取出救济苍生,反倒独藏于此,何也?”

歌者停住步子,转头看向道士,嗤笑道:“你这道士,真是怪。我已说了没有,你还不信,若不然,我让你在这里寻上一寻。”说着,他指了指影壁之后。

那里是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曾经庄严肃穆的古刹早已化作为这片断壁残垣。秋风钻入那古刹的断墙间,发出如鬼哭般的声音。

道士瞧了一眼那废墟,没发表什么评价,只是道:“我着实需要这灵药,还望您将灵药与我一用。”

歌者啧啧笑道:“小道士,我且问你,你用这药救了该死之人,那十殿阎王可能轻饶的了你?常言道:生死有命。你救了那阳寿该终之人,若只一二尚可,可但是多了,岂不是坏了阴阳转轮?反倒叫阴司不宁。”

道士没说话,开始仔细打量起对面歌者。歌者笑笑,见他把先前的话听了进去,便继续劝慰道:

“有生则有死。禽有诞者,而兽有亡者,反复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道门中讲:'道法自然'。你今日若是真得了灵药,以此药解救苍生,尚且不知是福是祸也。”

道士合合眼,没有说话,可心中却是一阵阵风起云涌。歌者的话说的没问题,可若是真让他看着人的生命缓缓流逝而去,他真是于心不忍。

歌者见道士没有反驳,便趁热打铁,继续道:“李相廷,你身为散仙,此等道理岂能不懂?逆天之事,不可为也。”

道士瞳子猛然一震:“你怎么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听闻半空中响起一阵猛烈风声。

李相廷连忙回头去看,目光与对方接触之时,身躯登时一颤。而一旁的歌者却毫不在意,只是微微挑了下眉。

半空之中,一道带有无以伦比的震慑感的黑影正在不断盘旋。那家伙身形似燕,通体漆黑,一双锐利的神目正冷冷地注视着二人。

“唧——!”

那半空中的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鸟鸣,一扇双翅,以最快的速度朝两人俯冲而来,虽相隔甚远,却依然能感到它周身散发着的那强烈杀气。

而随着他们的距离不断缩减,李相廷终于辨认出了对方是什么。

那是只玄鸟。世人口中所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的就是它。

当下,那只玄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歌者,锐利的鸟喙在空中闪过一道黑色的光。

劲风呼啸,就在玄鸟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快要击中歌者时,对方微微挪步,以一个极其轻微的变动避开了这一击。

“唧——!”

玄鸟歪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但转而便变得认真起来,似乎是对歌者产生了些兴趣。它在半空中鸣啼一声,扇动双翅,再度朝歌者俯冲而来。

这次玄鸟来的速度更快,它鸟喙前伸,做出啄击的姿态,可在接近对方之后,又迅速变换身形,如闪电把你探出双爪,朝对方面门抓来。

歌者冷哼一声,似乎早有预判,以同样轻微的角度再次躲过了玄鸟的一击。

一旁呆立的李相廷看得心惊,玄鸟的每次进攻都令人心惧。可那歌者就像是提前知道对方下一步动作一般,总是能以最轻微的动作躲开,既不用费太大力气,又避开攻击。

连续两次攻击都落空使玄鸟变得有些气恼,它伸长脖颈,发出一声鸣啼,双翅连扇,在地面上卷起一阵尘土与枯叶的旋风,准备再次扑向歌者。

“你这家伙还真是有些难缠呵。”

一道人声忽然突兀的响起,惊的李相廷身形微动,急急寻声去看,却见影壁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锦袍男子。

歌者并不惊讶,将手背起的同时,将目光移向影壁的另一侧。在那残破的壁角旁,一头星目圆睁、长尾直竖的斑斓豹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李相廷心中大为震惊,这个锦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位天神。可他为何会在此处?

他还未来得想,一声气势磅礴的豹啸便打断了他的思路。

李相廷赶忙举目望去,却见那头豹子正弓着腰,压低身形朝着歌者一步步逼去。而天空中,那只玄鸟扇动双翅,随时准备掠下,助它一臂之力。

局势瞬间变的更加紧张起来,就像一只装满菜油的木桶,只要迸进一点火星,就会掀起一场冲天大火。

锦袍男子煞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内心不知在盘算什么。

那歌者背手而立,身形恰如古松,稳重且高雅,似乎身处于安逸的林间,而不是局势紧迫的破败古刹。

嗖——!

一阵尖锐的撕风声忽地响起。几乎同时,那歌者身形猛然一动,向后退出两步。

噗。

利器撞入泥土的声音响起。

远处的一块巨石上,一个青袍道士放下握着金弓的胳膊,昂首望向歌者,凤眼之中尽是锐利的光芒。

歌者低下头,扫了一眼离脚尖不到半寸的银色长箭。

“躲得不错。我倒要看看,你能躲过几箭!”

青袍道士双臂一张,金弓登时拉满,银光闪闪的箭镞在阳光下闪出昂然的杀意。

歌者心中一寒,唇上的两根长须微微颤抖,却是一步未动。

“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青袍道士心中腾起一丝不满,手震弓弦,只听一声绷响,银箭似流星般一闪而出,径奔歌者。

歌者微微变色,大手一挥,手中立时腾出一根狰鬃大笔,只见一道绚烂的霞光闪过,那根笔居然在空中将银箭击落。

“果然。”

青袍道士突然笑了,他将金弓一收,对歌者行礼道:“小子周屿安,见过通晓仙人。”

与此同时,一道香风突然刮过,歌者面前顿时多了一位貌美女子,对他行个雅拜之礼,口称“恕罪”。

“呵。”

影壁上的萧善冷笑了声,拍了拍腰后挂着的兽皮小筒,发出两声沉闷的“咚咚”声。

玄鸟和那只斑斓豹子听到这“咚咚”声便立即做出回应,转身向他奔来。

待到了他身旁,突然化作两粒如黄豆大小的微光,似风般飞入小筒之中。

萧善整整小筒,然后便抱臂不动,斜眼看向侧立在周屿安身旁的姬怀尘。对方面无表情,一样没对歌者行礼。

呆立在一边的李相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实在是没搞清楚这其中状况。这伙人是一路尾随而来,还是与他碰巧顺路,又或是与他有一般的目的?

太多太多的疑问塞在他灵台间,无一解答。

恰逢其时,被周屿安称作“通晓仙人”的歌者还了个礼,开口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真武弟子,失敬,失敬。我已知你来意,还请回罢,你我缘分未至,没得结果。”

周屿安微笑道:“仙人可否说出我来为何?”

通晓仙人负手道:“你一行人来,是为寻一个善画之人,可惜,之前所遇之人与汝等有缘无分。你便想起与那九曜星君、十二元辰会酒时,有一位曾提及我之名号,由此特来寻我,是也不是?”

“仙人妙算。”周屿安呵呵一笑:“却是胜光元辰言讲仙人有'穷丹青之妙',故此特来寻你。”

通晓仙人拈须微笑:“请回罢,我虽善画,但却不肯与汝等一行。”

“这是为何?”周屿安微微蹙眉。

通晓仙人道:“汝等一行此去,日久年深,山遥路远。一路上多灾多难、多磨多苦,那伤身苦磨之处,何至千百!常言道:'天命难违'。我自幼便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若与你一同,难免有那违抗天命之处,若是如此,岂不是损了自己寿元,坏了尔等历练的机缘……”

通晓仙人一语未毕,却听得那边萧善呵呵冷笑:“怕便是怕,莫要找借口。你是个什么仙人?仙人讲的是救苦救难、劝人为善、广施恩泽,你却在这儿守着灵药做聋子!莫说山外芸芸众生,便是山内的野兽禽鸟,也未见你接济半点!若我看来,你不是什么仙人,却是个白泽成的精怪!”

“萧善!”

周屿安连忙出声制止,他可没想到这家伙会突然发难。不过……周屿安微微有些快意,萧善这家伙平日里说起话来便总带着点嘲讽的味道,现如今该轮到这个仙人来头疼了。

萧善这一席话劈头盖脸,丝毫不讲情面,直接将那通晓仙人的本身给说了出来。可对方并未生气,反而笑呵呵的看向萧善。

“天命难违。我遍识周天之物,遍晓周天之事,却不敢违抗天道。天地万物该有几年寿元、该行何事,都有上天注定,其可强为?道家云:'无为而治'。若逆天而行,则有失天之公道,坏了天规……”

他一席话说来,萧善只是呵呵冷笑,根本没听进去。周屿安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再劝,却见那仙人微微叹息一声:

“既如此,我便令汝等看一看未来前程。”

没等其余人反应过来,他便弄起神通,将手中的狰鬃大笔一挥,挑翻影壁之下的一盒浓墨,那墨登时泼洒而出,在地面上形成一片不甚精美的太极图。

只是随手一泼便可如此,着实有些功夫。不枉那句“穷丹青之妙”。

李相廷暗暗称奇的同时,明白他也进入通晓仙人的幻境之中了。

“诸位,稍安勿躁。”通晓仙人淡淡说了声,再次背起双手。

很快,地面上的墨汁开始缓缓飘到空中,点点滴滴,似黑色的雨水,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的转动,在众人面前慢慢形成一张泼墨大图。

黑白分明的图画中,三道模糊不清的巨大身影缓缓浮现。

众人凝神细观,虽看不甚真切,却能依稀辨别出那三道身影不是他们,而是三个身形魁梧的妖魔,手中各持兵刃,气势汹汹,身后黑雾冲天,有着模糊不清的群妖身影。

这一幕,周屿安看得是胆战心惊。

通晓仙人的这幅泼墨图与先前石仙的幻境不谋而合!

难不成这真是他的定数?

还没等他细想,那图画开始缓缓变化,墨汁在空中浮现出更加模糊的一道身影,还没等众人看清,那墨汁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的落到地上。

“仙人这是何意?”

灵玉子正看的入迷,没料到通晓仙人会突然收了神通。

李相廷捋捋胡须,没有做声。

对他来说,这图画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现如今对方收了神通,他也只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通晓仙人摇摇头,嗓音变得深沉:“天机不可泄露。我已泄露些许,若是再继续,恐坏了我日后之缘法。”

萧善不屑道:“说来说去,不还是为己着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通晓仙人认真道。

周屿安的脸色很不好,他内心忽然涌现出微妙的不安感。虽说不出来源,但却令其格外难受。

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

祸事,可能真的要降临在他身边了。

“你怎么了?”

灵玉子第一个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连忙扶他到一旁坐下,然后从袖内取出香帕,为他擦去额头上猛然冒出的豆大汗珠。

姬怀尘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周屿安,开口说出了自从到此的第一句话。

“可否举荐一位擅长绘图之能人?”

“这有何难?”通晓仙人听了呵呵一笑,伸手指向李相廷:“便是他也。”

“我?”

李相廷有些迷惑,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你这仙人,不想去便罢了,何必将此事引给我?快把灵药交出,我自下山去了!”

通晓仙人道:“灵药我断然不能予你,但我可为你指条明路。”

“还望上仙明示。”

李相廷心中一边想着“此人不可轻信”,一边开口。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可坏了天之定数,随这几人而行,自会得到汝之所想。”通晓仙人说的言之凿凿,可不免让李相廷怀疑他的动机。

这仙人说的所有话,似乎都是想要将水搅混,从而保全自己。

李相廷可不吃这套:“仙人此话差矣。小道虽学艺不精,但也会个卜凶卦吉之事,若是如此与他们通行,一路上自然会有个按耐不住、出手相助之时,那岂不是逆天而行?还望上仙将那灵药借我用上一用,小道便先告退了。”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任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听他这么一说,姬怀尘挑了挑眉,将目光转回到通晓仙人的身上。

通晓仙人尴尬的咳嗽一声,转头看向影壁,不再说话,装做起了耳聋。姬怀尘见他如此,便也没在强求,转身与灵玉子一同掺起周屿安,迈步离去。

萧善扭头瞧了瞧那面影壁,呵呵冷笑一声,也跟着转身离去。可在他经过李相廷身旁的时候,却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道士,念你为苍生性命,我便送你一场造化。”

李相廷愣了下,还没琢磨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便见对方掌中突然寒光一闪,刹那间,一块碎石激射而出!

轰隆!

一声声震林木的巨响在众人身后响起。李相廷扭头看去,只见烟尘四起,那面影壁坍塌在地,而影壁上精美的夸父逐日图早已化作块块残片,与尘土合在一处。

在一片不堪入目的废墟间,紫气冲天,一道璀璨的宝光刺破厚厚烟尘,映入李相廷的眼中。

那是九色玉蕊兰!举世罕见的灵药!

李相廷急急举步奔去,却不见那通晓仙人,只见尘埃之中,一朵绚烂的九色兰花静静飘在碎石堆上,散发出惊世骇俗的九色光芒。

李相廷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九色玉蕊兰从尘埃中托起,颤颤巍巍的将其收入袖间的麻布袋中,然后快步跑出古刹。

在他离开古刹有一柱香的功夫之后,他的两手还依旧颤抖不止。

“师傅。”

远处的山丘上,一名蹲在地上的黄袍孩童轻轻叫了一声,昂首望向身边的通晓仙人。

仙人好似没听见一般,只是定定望着李相廷的背影,不住复盘着却才自己的一言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