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透厚厚的云层,耳鼓膜经历溺水般的沉寂之后,听觉世界复归喧嚣。
旁边微胖的白人夫妇正交流着归国的安排。
赵芸幽靠着椅背,就着头顶的光看手里的胃镜图。
硬质的CT照上,整个胃部凹凸不平的皱缩着,靠近底部位置有个很大的白色肿块。
化验结果那几行英文早就已经刻在了脑海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手机,翻出自己在国内时查到的健康的胃部的图片,放在一起对比着看。
——“幽幽啊,其实你妈妈这些年,心里还是认你这个女儿的。”
赵芸幽撑了撑酸涩的眼眶,感慨,原来和健康的胃这么不一样啊。
从z市飞美国L市耗时11小时。
出了机场,赵芸幽一眼看到就看到人群里高举着的牌子,上面写着“赵芸幽”三个字,形状规整幼稚,笔画一看就不对。
她走过去,站在男人面前。
等了有十几秒,金发碧眼的男人终于收起伸长的脖子,不确定地看向她,指了指手里的牌子:“youyou?”
赵芸幽点了点头,蓦的问:“有笔吗?”
男人愣了一下,一边掏口袋一边开口:“有,有。”
和他蹩脚地叫“幽幽”听不出分别。
赵芸幽接过笔,在白色的牌子上缓缓写:“这个字要先写中间的一竖,就像画画一样,做个基准线,再写旁边对称的两个部分,最后再包起来。你先写了山字,再填东西进去当然会别扭。”
男人愣了一下,惊叹地望着一脸认真的小姑娘,很快爽朗的笑开。
“sorry,我中文不好,以后你可以慢慢教我。对了,你有英文名字吗?”
他帮赵芸幽拎过行李箱。
“……Vanessa。”
“Vanessa,我是Andre。”
——
六月的L城烈日高照,赵芸幽穿了一件素色的棉麻裙子,黑长直的头发柔顺的披在身后肩头,纤细白皙的手臂和小腿露在外面,大大的眼睛里,浅棕色的眼球安静而警惕,整个人干净清淡,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下了车,Andre拖着行李箱,有些吃力地去拎后备箱里的水果。
赵芸幽终究看不过去。
“我帮你吧。”
Andre顿了一下,笑得有些抱歉,把水果递给了她。
不知道从上车后的哪一句开始,她也自然而然地同Andre说起了英文。
……明明来时心底还有那么一点别扭和坚持,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太快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的。
四周的棕榈树高大而张扬,连同低矮的红房子一起,像是镌刻在画里的假象。
“我们看完妈妈,然后带你回家。”
赵芸幽站在疗养院门口,仰头看着面前精装修的建筑,高高的拱形立牌上写着L市康健私立疗养院。
直到Andre疑惑地回头看她,赵芸幽才如梦初醒。
她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抬脚跟上。
姜逢安和赵芸幽的父亲赵之顺在她八岁那年离婚,之后姜逢安就只身出国了。如果不是今年姜逢安被检查出了胃癌晚期,赵芸幽想,也许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吧。
而此时,距离她的高考不过才过去了四天。
疗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浅浅的消毒水的味道,被空气清新剂和花香味掩盖着,比医院要好一些。
能在里面的非富即贵,因此她也没见到想象中那种贫苦和疾病拉锯下的悲惨世界,没法帮她催生一点悲伤的情绪。
一路上了三楼。
出了电梯,尽管Andre很小心翼翼,她的行李箱还是在地上拖出了不小的声响,Andre抱歉的对着路过的医护人员笑了笑,然后停在了一扇浅棕色的门前。
握上门把手,Andre忽然看向她:“Vanessa,到了。”
像是发出了某个信号。
赵芸幽愣了一下,门已经被他推开来。
姜逢安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孱弱病态的凄凉。相反,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她状态还算不错。
很干练的发型,是有点瘦,只是她记忆中的姜逢安,好像原本也是这样清瘦的模样。
姜逢安在美国的第二任丈夫正坐在床侧为她削苹果。
因她的进入,里面欢声交谈暂停了下来。
赵芸幽停在门口的位置,沉默且戒备地看着这一切。
“幽幽……你都长这么大了。”
短暂的愣神之后,姜逢安唇角僵了僵,打破了岑寂。
Andre倒了一杯水,抬手顺着赵芸幽的头顶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笑道:“您一直跟我说Vanessa是个小女孩,没想到有这么高了。”
姜逢安脸上的神情僵了一下,视线扫向旁边的丈夫:“噢……这是Beck,是……妈妈的丈夫。”
说完,她自己脸上先有了些不自然。
赵芸幽礼貌地微微颔首:“很高兴见到您。”
姜逢安脸上几乎出现了一丝感激。
她左右找寻了一下,牵动着体内的病灶剧烈疼痛。
Beck过来想扶她,她拨开了丈夫的手,终于从床头的柜子上找到了文件袋。
“这是你入学需要的一些资料,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